父亲为了保全嫡姐的名声,将反诗的罪名嫁祸给我。
大雪封门的那日,我被扔进了刑部死牢。
嫡姐说她即将嫁给太子做侧妃,身上不能有污点。
只因我是庶女,天生低人一等。
六年后,我在菜市口碰见家人被抄斩。
父亲求我救救家中唯一的香火,我的亲弟弟。
我却指着马车旁那个戴着眼罩的冷峻青年道:“我只救他。”
1
我父亲是当朝大儒,但他是个要把名声刻在骨头上的伪君子。
他毕生最得意的事,便是养出了一对“芝兰玉树”的儿女。
嫡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有名的京城才女;
嫡兄三岁能诗,五岁能赋,被誉为神童。
而我,是他在一次醉酒后,强占了名为“墨香”的洗笔丫鬟生下的。
姨娘生我时大出血死了,父亲觉得晦气,给我取名“阿尘”,像尘土一样卑贱。
嫡母是个面慈心苦的,她从不缺我吃穿,却不许我读书,不许我识字,只让我学着怎么伺候嫡姐。
我是嫡姐的影子,是她的磨墨童子,也是她犯错时的替罪羊。
我们都活得像大家族里精心修剪的盆景,无论是盛开还是枯萎,都得按着主人的心意来。
待我们长到十六岁,嫡姐要嫁入东宫,而我,听说会被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尚书做填房,好为父兄在朝中铺路。
我以为这就是命,姨娘临死前留话给我,说人活着就是受罪,熬过去就好了。
可万万没想到,及笄那日,变故横生。
父亲在书房宴客,嫡姐为了在才子面前露脸,偷写了一首借古讽今的诗。
谁知那诗被有心人解读为讥讽圣上,龙颜大怒,禁军包围了沈府。
为了保住嫡姐这个未来的“太子侧妃”,也为了保住沈家的荣耀,父亲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出去。
“是她!是这个庶女心怀怨望,模仿长姐笔迹,写下此等大逆不道之词!”
我惊愕地看着父亲,又看向躲在继母怀里瑟瑟发抖的嫡姐。
嫡姐不敢看我,只是紧紧攥着帕子。
我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去了刑部。
嫡姐来探监时,我已经被夹棍夹断了十指。
她隔着栅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阿尘,你别怪爹,我是要做娘娘的人,沈家不能倒。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会给你烧很多纸钱。”
原来,这就是庶女的命。
没资格活,连死都要死得有价值。
一个月后,圣旨下,我被判流放宁古塔,永世不得回京。
流放路上,苦寒刺骨。
我本就重伤未愈,加上风寒侵体,走到辽河边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解差骂了句晦气,“带着也是个死,不如省点粮食。”
他一脚将我踹进了刚凿开的冰窟窿里。
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我看着头顶那一方惨白的天空,心想,就这样吧。
但我又被人捞了出来。
那少年瞎了一只左眼,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疤,他力气小得惊人,却死死拽着我的衣领,硬是将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他一路都没说话,只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死狼崽子塞进我怀里。
寒风呼啸,他穿着单薄的破袄,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炭:
“别死。”
他背着我走时,我将藏在发髻里唯一的银簪子刺进了他的手背,想让他放手,别管我这个累赘。
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收紧了手臂。
2
我被一对路过的皮货商救了下来。
那少年将我背到大路边时,正好遇上了秦老头的马车。
秦老头下来看热闹,他婆娘,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妇人,手里拿着个旱烟袋,皱着眉道:
“老头子,别多管闲事,这世道,死人比活人多。”
秦老头搓着手,看着少年,“这小子眼神挺狠,像头狼崽子。”
后来我才知道,秦老头做的是硝皮子的生意,常年在北边跑,缺个帮手。
他看中了那个少年。
少年指着地上的我,比划了一下。
秦大娘吧嗒了一口烟,“哟,还是个带累赘的。不要不要,这丫头看着就剩半口气了,晦气。”
我趴在雪地上,用那双废了的手死死扣着冻土,拼尽全力抬起头,
“我会……识字,我会……算账。”
虽然嫡母不让我学,但在书房伺候了十年,我偷学的东西比嫡姐还多。
秦大娘愣了一下,“识字?”
在这北地蛮荒之处,识字的女人比金子还稀罕。
“只要给口饭吃,什么活我都能干。”我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死死盯着她。
死过一回我想明白了,凭什么我就该是尘土?凭什么他们能踩着我的骨头享荣华富贵?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哪怕是烂在泥里,我也要扎出根来。
“行吧,正好缺个记账的。”秦大娘松了口。
少年将我抱上了马车,我这才看清,他的脚冻得流脓,早就没了知觉。
秦老头给了他一双旧靴子,又丢给我一件羊皮袄。
“以后你叫秦尘,他叫秦一。”秦老头随口给改了名。
我缩在羊皮袄里,浑身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我活下来了。
我手废了,拿不动重物,秦大娘一开始嫌弃得不行。
“连个水桶都提不起,养你有什么用!”
她骂归骂,却还是扔给我一罐冻疮膏,“晚上抹上,别烂了手坏了我的皮子。”
我咬着牙忍着痛,手不能提,我就练眼力。
我学着辨认皮毛的成色,学着如何硝制才能让皮板更软。
秦老头在院子里硝皮子,那味道臭气熏天,我却蹲在旁边一整天都不挪窝。
“这丫头,是个狠人。”秦老头私下对秦大娘说。
秦一开始话很少,像个哑巴。
但他干活极卖力,秦老头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有人欺负我,他就像疯狗一样冲上去咬。
有一次,几个地痞来收保护费,见我长得还算清秀,动手动脚。
秦一抄起刮皮刀,直接扎穿了那人的手掌。
那天晚上,秦老头赔了不少钱才平息事端。
秦大娘拿着藤条要抽秦一,我扑上去护着。
“要打打我,是我招惹的。”
藤条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秦一跪在地上,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我,眼眶发红。
后来,秦大娘扔了藤条,骂骂咧咧地走了,晚上吃饭却给我们碗里多加了两块大肥肉。
“多吃点,长点肉,瘦得像鬼一样,出去都丢老娘的人。”
我嚼着肥肉,眼泪掉进碗里。
我们开始做熟皮生意。
我发现北地的贵人们喜欢花样,便提议在皮毛上做文章,用特殊的药水熏蒸,让皮毛带着异香,还能防虫蛀。
秦老头半信半疑,让我试了几张兔子皮。
没想到,那几张“香雪皮”在集市上被疯抢,价格翻了三倍。
秦老头乐得合不拢嘴,“丫头,你真是个财神爷!”
我们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秦一也长高了,虽然还是瘦,但身板硬实了不少。
他不再叫秦一,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复”,万物复苏的复。
“阿姐。”他第一次开口叫我。
声音不再像吞了炭,而是带着少年的清朗。
我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秦大娘在一旁撇嘴,“谁跟你们一家人,两个讨债鬼。”
但我看到她转身去擦了眼角。
因为“香雪皮”的生意火爆,我们在镇上盘了个铺子,取名“秦记皮行”。
生意好遭人嫉恨,对面的“赵家皮铺”经常使绊子。
赵掌柜仗着和县太爷有亲戚关系,找茬说我们的皮子来路不正,扣了我们一批上好的狐狸皮。
秦老头气得病倒了,秦大娘在家里抹眼泪。
我连夜去了赵家铺子。
不是去求饶,而是带着一罐我自己调制的“毒粉”。
那不是毒药,只是一种会让皮毛迅速掉毛、发臭的药粉。
我潜入他们的库房,将药粉撒在了他们那批准备进贡给知府的紫貂皮上。
第二天,赵家铺子传来震天的哭嚎声。
进贡的皮子毁了,赵掌柜被知府打了板子,铺子也被查封了。
我站在人群里,冷眼看着这一幕。
“阿姐,你做的?”秦复站在我身后,低声问。
“对付恶人,就要比他更恶。”我淡淡道。
这件事后,秦记在镇上站稳了脚跟。
3
入冬的一天,暴雪封山。
秦复在门口铲雪,忽然喊我,“阿姐,有人死在咱们门口了。”
我跑出去一看,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的劲装,胸口插着半截断箭,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秦大娘说:“别管,这一看就是江湖仇杀,惹祸上身。”
我看了一眼那人腰间的佩刀,那刀鞘上的花纹,我曾在那位禁军统领身上见过。
是朝廷的人,或者是被朝廷追杀的人。
“救。”我咬牙道,“把他抬到地窖去。”
男人昏迷了三天三夜。
我给他拔了箭,用了最好的伤药。
他醒来时,那双眼睛冷得像冰窖里的寒刀。
“你是谁?”他手扣住我的咽喉,力道大得惊人。
“你的救命恩人。”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要想活命,就松手。”
他松开了手,眼神依旧警惕。
他叫霍凛,说是个镖师,但我知道他在撒谎。
哪有镖师身上带着那么多陈年旧伤,哪有镖师睡觉时连风吹草动都会惊醒。
他在地窖里养伤,秦复负责给他送饭。
两人竟然意外地投缘。
秦复喜欢听他讲行军打仗的事,霍凛便教秦复几招防身的功夫。
“这小子根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料。”霍凛对我说。
我看这霍凛,虽然面冷,但对秦复还算有耐心。
一个月后,霍凛的伤好了大半。
他临走前,在桌上留下了一锭金子。
“日后若有难处,可去京城找『北镇抚司』。”
我看着那锭金子,心头一跳。
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地盘。
看来,我救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这年除夕,秦记皮行的生意格外好。
秦老头喝多了酒,拉着我的手说胡话:
“阿尘啊,爹没本事,护不住你们。以后……以后找个好人家……”
秦大娘骂他:“喝那两口猫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谁是你闺女。”
她转头塞给我一个红封,“拿着,给自己置办点嫁妆。”
我握着那个薄薄的红封,里面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这是他们攒了许久的棺材本。
“娘……”我哽咽着喊了一声。
秦大娘身子一僵,扭过头去,“叫魂呢,吃饭!”
秦复在旁边笑,眼睛亮晶晶的。
我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们都是被这世道抛弃的人,聚在一起,也能凑成个家。
可好景不长,边关战事突起。
北蛮子打进来了。
镇上的富户都跑了,秦老头舍不得那一库房的皮子,说是他的命根子。
“跑什么!咱们是正经生意人,蛮子也是人,还能不穿衣裳?”
秦老头太天真了。
蛮子进城的那天,火光冲天。
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是来抢劫杀人的。
秦记皮行被踢开大门时,我正带着秦复在后院藏银子。
“老东西,把钱交出来!”
我听到前厅传来秦老头的惨叫声。
我疯了一样冲出去,看见秦老头倒在血泊里,秦大娘正抱着他的腿,被一个蛮兵拖着头发往外拽。
“爹!娘!”
我嘶吼着扑上去,手里攥着一把剪刀。
“快跑!带着复儿跑!”秦大娘凄厉地喊道。
那个蛮兵一刀砍在秦大娘的背上。
鲜血溅了我一脸。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举起剪刀就往那蛮兵的大腿上扎。
蛮兵痛呼一声,反手一巴掌将我扇飞。
眼看那把沾血的弯刀就要落在我的脖子上。
“阿姐!”
秦复冲了出来,手里拿着霍凛留下的那把断刀,像头小狼一样扑向蛮兵。
他虽然学了几天功夫,但哪里是强壮蛮兵的对手。
很快,他就被踹倒在地,嘴角溢出血沫。
“不知死活的东西!”蛮兵举起刀。
我绝望地闭上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