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第一次见我时,我正跪在雪地里,跟一条野狗抢半个烂柿子。
那狗凶得很,龇着牙低吼,但我比它更凶。
后来,他驱散了野狗,把我裹进皮夹克里。
给我办了八岁的重生礼。
他抱着吉他说:“孩子,忘掉过去,今天起这首歌就是你的名字。”
众人都为我鼓掌。
只有养母,在喧闹后冷笑:“林致远,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
1
我是大山里烧炭那家的三丫头,上面有两个姐姐。
生母为了生儿子,常年喝着黑乎乎的草药汤,盼了七八年才如愿。
十二岁的大姐因为能背炭下山,被留下了。
八岁的我,因为太瘦背不动篓子,成了多余的那张嘴。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
生父赌输了钱,生母看着见底的米缸,眼神总在我身上打转。
为了省口粮,他们把我关在柴房,两天没给饭吃。
我饿得头晕眼花,胃里像是有火在烧。
实在熬不住,从窗户偷爬出去,到后山发现柿子树下有野狗在刨食。
我知道那边有吃的,踉跄着跑过去。
那野狗很凶,向我龇着牙低吼警告,但我饿得比它更凶。
我一边恶狠狠地瞪回去,一边疯狂地用手刨雪。
雪很厚,我冻烂了指甲,才刨出一个被鸟啄过的、既稀烂又冻得硬邦邦的柿子。
养父背着把破吉他,在写生的路上迷了路,正好撞见这一幕。
他大喊一声,那野狗吓跑了。
他递给我一个面包。
还是温热的,带着奶香。
比那烂柿子好一万倍。
我带他回了家。
跟他聊了很多,说了家里的情况。
他眼眶微红,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沉默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用吉他弹了一段不成调的曲子,陪我等到天黑,生父母才骂骂咧咧地回来。
他们背篓里背着刚买的肉,手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弟弟。
父母一进门,就看见了充满艺术气息的他。
母亲的眼珠子在我身上滴溜一转,随即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要不要把我带走。
没过多久,他答应了,给了一大笔钱。
临走前,母亲破天荒给我煮了个鸡蛋。
“吃吧,滚烫的。”
鸡蛋其实没煮熟,不仅是坏的,蛋黄甚至还是流心的,臭得我想吐。
但我不敢吐,忍着恶心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生母拍着我全是灰的背,假惺惺地抹泪:
“三丫,别恨妈,这年头谁家不是顾着儿子?
“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一看就是搞艺术的,有钱,你去了那是享福。
“到了城里,要勤快,要有眼色。”
2
我死死抓着门框,指甲抠进木头里:我不走,我会少吃点的,别卖我。
可生父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很不耐烦:“别磨蹭,你不走,你弟明年的奶粉钱你出?”
“赔钱货,养你八年够仁至义尽了!”
那天风雪很大。
雪花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我在漫天的风雪里哭得喘不上气,浑身发抖。
养父蹲下身,用宽大的皮夹克把我裹住,皱眉道:“别听他们的。”
“你不是赔钱货,你是无价宝。”
他将我抱上那辆满是泥点的越野车,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
暖风轰隆隆地吹,像是一只温暖的大手。
也像是……
春天正午的太阳。
车子发动,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声。
生母追了几步,把那个我没吃完的烂柿子塞进车窗:“拿着路上吃,别浪费!”
这柿子平时都是喂猪的,只有猪吃剩了,才轮得到我。
“三丫,到了好人家,别忘了根!”
……
养父一脚油门,将那个身影和那座大山甩在身后。
我捧着那个烂柿子,咬了一口。
好涩。
好冰!
小小的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面包那么软,柿子却这么涩?
到了城里,养父第一时间带我去办理的领养证明。
把我带回城里的大房子,给我办了重生礼。
他弹着吉他,说:“今天是你重生的日子,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家里的朋友都来了。
除了养母抱着双臂站在楼梯口,其他人都在欢呼。
我穿着蕾丝裙,抱着洋娃娃,面对着闪光灯,手足无措地低着头。
我惶恐不安,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皇宫的乞丐。
偷了哪位公主的幸福。
等梦醒了,我就会被赶回雪地。
果然。
深夜我渴醒了,听见养母在书房压低声音争吵。
“林致远,你搞乐队玩浪子那一套我不管,你现在捡个孩子回来算什么?
“家里是你发挥爱心的地方吗?
“她全身都是虱子,连有没有传染病检查都没做,你让我们一家怎么办?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
走廊灯光昏暗,我光脚站在地毯上。
一抬头,看见隔壁房门开了一条缝,哥哥林洲冷漠厌恶的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
3
我吓得缩回房间,连厕所都不敢去。
结果,把真丝床单尿湿了。
天知道我第二天醒来有多绝望。
养母是有洁癖的医生,家里一尘不染,我一来就弄脏了这昂贵的床品,她肯定会把我扔出去。
凌晨四点,我偷偷摸摸爬起来,拆下床单往卫生间跑。
我想把它洗干净。
我把床单塞进浴缸,放满了冷水,整个人站进去踩。
踩了没几下,门口传来一声尖叫:“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浴缸里。
水花四溅,把养母刚换的真丝睡衣淋透了。
养母脸色铁青,手里拿着消毒喷雾。
我慌乱地爬出来,跪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磕头:“阿姨,对不起,别赶我走,我会洗干净的。”
过了好久,一块大毛巾盖在我头上:“那是浴缸,不是洗衣盆。”
啊?
可它比村里的蓄水池还要白净。
“床单有专门的保姆洗,洗衣房在楼下。”
全自动的烘干机,我见都没见过。
养母冷着脸指挥我换衣服,道:“以后不准光脚在地上跑。”
这比我在雪地里光脚走路舒服多了。
但我还是闯了祸。
我想帮着干活,看养父那把小提琴落了灰,就拿湿抹布狠狠擦了一遍。
结果那把古董琴受了潮,音色变了。
养母发飙了:“林致远!你看你的好女儿!这琴是小洲比赛要用的!”
“她就是个破坏王!”
养父抓着头发打圆场:“小溪也是好心,修修就行,修修就行。”
养母更气了:“修?这怎么修?过几天就是决赛了!”
养父不是嘴上说说。
他第二天卖了他那辆越野车,换了一把更好的琴回来。
还偷偷把我拉到花园,塞给我一罐进口蜂蜜。
“这是小熊最爱吃的,甜着呢。”
“你妈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做手术压力大,你别怪她。”
养母可不像豆腐心,因为她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林致远,你把车卖了?那你以后怎么去巡演?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还有这蜂蜜,她牙齿本来就不好,你是想让她满口蛀牙吗?”
4
那会养父母总为了我的事争执。
我当时不懂,长大后才明白。
养父是个摇滚乐手,天性自由,骨子里是不切实际的浪漫。
他手里有再多钱,也存不住,今天买琴明天买画。
哪天灵感来了,背着包就消失半个月。
他是潇洒的艺术家,也是不负责任的丈夫。
家里的柴米油盐、孩子的教育、老人的赡养,全是养母在扛。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拉锯战。
没有绝对的对错。
养父不是坏人,但绝对是个让人头疼的伴侣!
所以养母对他又爱又恨,终日焦虑。
连带着看我也是眉头紧锁。
那罐蜂蜜我没敢吃,想送给林洲。
他看都没看,一巴掌拍开:“脏死了,谁要你的东西!”
养父是个闲不住的人。
为了我,他在家憋了两个月。
等我适应了学校,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清晨,他留下一张便签,背着吉他又去追寻他的音乐梦想了。
养母气得发抖,把便签揉成团,拽着我的书包带子,把我往门口一推。
“找你爸去!你们都走,都别回来!
“把我当保姆使唤,凭什么!”
……
十月的风已经带了凉意。
我背着书包蹲在门口,看着天边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这就是我的命吧。
哪怕偶尔有光。
也只是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
腿都麻了。
大门“咔哒”一声开了。
养母穿着睡袍,眼神疲惫又冷淡:“还不进来?想冻死给谁看?”
餐桌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和两片烤吐司。
养母已经回了房。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含着泪吃完了那顿宵夜。
养父十天半个月才会打个电话,问我乖不乖,有没有听妈妈话。
他会跟我讲他在大理看到的云,在西藏听到的诵经声。
也会弹一段新写的曲子给我听。
挂电话前他总说:“小溪,等爸爸写出那首神曲,就回来给你开专场!”
每次把电话还给养母,她总是冷笑:“他在外面逍遥快活,留我们在家受罪。”
“这个家,迟早要散。”
……
养母对我一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哥哥对我也很排斥。
我们在同一所贵族学校。
他坐司机的车,我坐校车。
他在学校是众星捧月的钢琴王子,我是角落里不起眼的插班生。
偶尔碰到,他同学问:“林洲,那是你家新领养的妹妹?”
5
他都冷着脸:“不熟,别问。”
小孩子也是有阶级的。
哥哥不认我,我穿的虽然是名牌但气质土里土气,大家都在孤立我。
音乐课上分组练习,我总是落单的那一个。
是很难过。
但比起在山里背炭,已经是在天堂了。
转眼到了冬天。
流感肆虐。
养母作为医院的主任医师,连轴转了半个月。
那天回家,她脸色惨白,还没走到沙发就晕倒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人晕了是因为魂丢了,或者是阳气不足。
我费力地把养母拖到地毯上,拿了所有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还是觉得不够。
她手脚冰凉。
我急了。
想起生母以前生病,生父就说要吃点“血气”补补。
我冲进厨房,拿起水果刀,对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割了一刀。
鲜红的血涌出来。
我想找个碗接住,但手抖得厉害。
看着妈妈苍白的脸,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把的手指凑到她唇边,哭着求她咽下去。
这时,林洲练琴回来,看到这一幕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
“你是吸血鬼吗?你想害死我妈?”
他冲过来一把推开我,我撞在茶几角上,额头磕破了。
血顺着眉骨流下来,糊住了眼睛。
养母悠悠转醒,闻到血腥味,皱眉看我:“怎么回事?”
我顾不上擦血,爬过去哭着说:“村里人说,血气能救命。”
“妈妈,我血热,我分给你,你别死。”
我伸出还渗着血的手指,眼泪和血混在一起。
“我只要一点点饭吃就行,我的命给你,你别死。”
没有被爱过的人,一点点温暖都想拿命去换。
哪怕那个方法愚昧又可笑。
养母愣住了,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林洲站在一旁,拳头捏得咯咯响:“愚昧!无知!那是细菌感染!”
骂完我,他转身跑去拿医药箱,手都在抖。
养母坐起来,虽然虚弱,但还是先拉过我的手,用碘伏给我消毒。
“以后不准做这种傻事。”
“我是低血糖加过劳,喝点糖水就行。”
她给我包扎好,叹了口气:“去洗把脸,像个小鬼一样。”
6
第二天,养母请了假在家休息。
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穿着脏兮兮的棉袄,背着编织袋,带着一身寒气和煤烟味。
是生父生母!
他们站在光洁的大理石玄关处,显得格格不入。
见到我,生母扑上来,那双粗糙的手死死掐住我的胳膊:“三丫啊,妈可想死你了!”
“你这孩子,享了福就忘了娘,连个信儿都不给家里捎。”
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生父把烟头扔在门口的羊毛地毯上,用脚碾了碾,粗声粗气:“别嚎了,赶紧跟我们走!”
生母抹了把泪,满脸贪婪地打量着屋内装饰:“村里说了,现在户口迁回去能分地,还能领贫困补助。”
“一个人头好几万呢。三丫,跟爸妈回去,有了这钱,你弟就能去县城上学了。”
他们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外拖。
我死死抱住楼梯栏杆,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出来染红了纱布。
那种无力感,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难道我的美梦,到这里就要碎了吗?
眼看就要被拖出门,楼上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放开她。”
养母穿着丝绸家居服,站在二楼回廊,居高临下,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
虽然病容未消,但气场强大得让人不敢直视。
生父愣了一下,随即耍无赖:“我带我自己闺女走,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养母缓缓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的心口上。
她走到我面前,一把拍开生母的手。
眼神嫌恶地扫过他们满是泥垢的指甲。
“当初签协议的时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你们拿了八万块,断绝了关系。”
我一震,原来养父给了他们那么多钱。
生父梗着脖子:“那是营养费!现在我们要带孩子回去,那是天经地义!”
林洲也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棒球棍,挡在我身前:“滚出去!这是我家!”
我看着那个平时对我爱答不理的哥哥,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双方僵持不下。
生父见强硬不行,就开始撒泼。
一屁股坐在地上拍大腿:“没天理啊!城里人抢孩子啦!欺负我们农村人啊!”
生母也跟着嚎:“我不活了,我的心头肉啊……”
养母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拿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
“喂,110吗?有人私闯民宅,还要强行抢走我的孩子。”
7
听到“报警”两个字,生父的哭嚎戛然而止。
养母语气平静却透着狠劲:
“小溪现在可是在我们家户口里的。”
“当年的领养协议,断亲协议可都写的清清楚楚。”
“拐卖儿童起刑就是五年。再加上私闯民宅,你们进去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正好,你们儿子还没成年,没人管,送去福利院也挺好。”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们的死穴。
生母脸色煞白,爬起来拉住生父:“当家的,这……这可使不得,小宝还在家等着呢。”
生父虽然不甘心,但看着林洲手里的棒球棍和养母笃定的神情,终于怂了。
走到门口,生母又回头,从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里掏出一包冻得硬邦邦的黑面馒头。
“三丫,这是妈特意给你带的,家里的味道。”
我摇摇头,没接。
“我不爱吃这个。”
以前我觉得黑面馒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为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口。
可现在我知道了。
世界上有松软的面包,有香甜的蛋糕。
我不该只配吃黑面馒头。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养母叫来保洁,把门关的地毯卷起来扔了。
“全是细菌。”
她转身看着我,我以为她会嫌弃我招惹麻烦。
没想到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我额头上的纱布。
“疼吗?”
我摇摇头,眼泪却甩了出来。
“阿姨,对不起。”
养母皱眉:“叫什么阿姨?”
“啊?”
她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户口本上写的是什么?叫妈!”
我猛地抬头。
她虽然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但眼底的嫌弃不见了。
这几个月,她虽然严厉,但从未少过我一口吃的。
她虽然嫌脏,但还是亲自给我包扎伤口。
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是我太自卑,不敢靠近。
我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妈妈……”
养母哼了一声:“下次再敢让陌生人进门,腿给你打断。”
说着,她转身上楼:“我去换衣服,这一身沾了晦气。”
林洲把棒球棍扔在一边,别扭地看了我一眼:“以后别那么怂,丢我们林家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