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被抄那日,大雪漫天。
我看见昔日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顾宴清,被卸去甲胄,戴上镣铐。
血污和雪色,在他身上交织成一幅刺眼的画。
押解他的队伍,从我面前走过。
他停下脚步,那双曾映着漫天星河的眼,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
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三天前,他刚把顾家世代相传的兵防图藏匿处,笑着说与我知。
他说:“知鸢,待我平定北境,便回来娶你。”
而此刻。
我亲手将那份兵防图,连同他通敌的“铁证”,一并交给了三皇子。
我平静地迎上他满是血丝的目光,屈膝,行礼。
声音不起波澜。
“罪臣顾宴清,祝贺沈姑娘,得偿所愿。”
他笑了,笑声嘶哑,像是破裂的鼓。
周围人声嘈杂。
我却只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彻底崩塌的声音。
1
我与顾宴清的初见,也是在一个雪夜。
一年前的上元灯节。
那晚,我是从太傅府的宴席上偷跑出来的。
只因席间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让我透不过气。
我只想看看人间的花灯,沾染些热闹的烟火气。
却不想,这份难得的自在,被几个勋贵子弟打断。
“呦,这不是沈家那位才名远播的大姑娘吗?”
领头的永平侯世子,带着一身酒气,拦在我身前。
“一个人多寂寞。”
“不如,陪小爷喝一杯?”
他轻佻的目光,像黏腻的毒蛇,爬上我的手腕。
我厌恶地皱眉,抽手,后退。
“世子请自重。”
我的声音很冷。
可这非但没让他收敛,反而激起了他更龌龊的兴致。
他笑得愈发张狂,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衣领。
“自重?”
“在这京城里,还没人敢对本世子说这两个字!”
眼看那只脏手就要触碰到我。
一道凌厉的劲风,破空而来。
“啪——”
清脆的响声。
永平侯世子的手背,被一枚石子精准地击中,瞬间红肿起来。
他吃痛大叫,怒不可遏地转身。
“谁?!”
“谁敢管小爷的闲事?!”
人群散开一条道。
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少年,缓步走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锋利如剑。
明明只是一个人,气场却压过了对面所有的人高马大。
是顾宴清。
定国公府的独子,十六岁便随父出征,在北境战场上杀出赫赫威名的少年将军。
京城最耀眼的存在。
永平侯世子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色厉内荏。
“顾……顾将军,这是我与沈姑娘之间的私事,与你何干?”
顾宴清的眼神,冷得像他肩头的落雪。
他甚至没看那个世子一眼。
目光径直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姑娘,你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对他屈膝行了一礼。
“多谢将军解围。”
他微微颔首,这才将视线转向那群无赖。
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滚。”
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永平侯世子一行人脸色青白交加,最终还是不敢与这位战场阎罗硬碰,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危机解除。
我正要再次道谢。
他却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我方才被撞掉的一盏兔子花灯。
灯已经坏了,里面的烛火也灭了。
他看着破损的灯笼,眉头微蹙,像是觉得有些可惜。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笑。
像冰雪初融,春回大地。
“抱歉,沈姑娘,你的灯坏了。”
“我赔你一个,可好?”
那晚。
他陪着我,逛遍了长街。
我们猜灯谜,看百戏,将所有热闹都看尽。
最后,他亲手为我挑了一盏绘着寒梅的琉璃灯。
他说:“沈姑娘,你就像这寒梅,清冷,却有风骨。”
那时我并不知道。
一场精心设计的相遇。
一个被他视若珍宝的“风骨”。
会在一年后,成为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刀。
2
上元灯节那一面后。
顾宴清便成了我府上的常客。
他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有时是送来一册孤本,说知我爱书。
有时是提着一壶新酿的青梅酒,说那日见我似乎偏爱此物。
下人们都传,定国公府的少年将军,对我动了心。
我阿爹阿娘乐见其成,几乎将他当作了半个儿子。
只有我自己清楚。
这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我是“千机阁”的主人。
一个游走在朝堂阴影里,靠贩卖情报与秘密为生的组织。
而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定国公府世代守护的——
北境兵防图。
三皇子许诺我,只要拿到兵防图,他便会动用所有力量,帮我找出当年致使“千机阁”几乎覆灭的仇家。
为此,我需要一个突破口。
顾宴清,就是那个最好的突破口。
我投其所好。
他爱谈兵法,我便陪他从《孙子》论到《吴子》,从排兵布阵说到沙场诡道。
他心怀天下,我便与他从边疆稳定聊到民生疾苦,描绘一幅海晏河清的盛世蓝图。
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精准地落在他最渴望被理解的地方。
他看我的眼神,也日渐滚烫。
从最初的欣赏,到后来的倾慕,再到如今的……深情。
这日,他又来到我院中。
我们坐在梅树下,对弈。
棋盘上厮杀正酣。
他却忽然停下,抬头看我。
“知鸢。”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
“嗯?”
我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应着。
“我……不日便要再赴北境了。”
我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
“此次北狄来势汹汹,陛下命我挂帅亲征,此战,或将旷日持久。”
他凝视着我,目光灼灼。
“知鸢,我知你不喜权贵,不慕虚荣。你想要的,是一个能与你并肩,懂你悲欢的知己。”
“我自认,我便是那个人。”
他说得恳切,眼底是毫无保留的赤诚。
我心中某个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
疼得我几乎要露出破绽。
知己?
他不知道。
这世上最不懂我的,就是他。
他看见的,不过是我精心为他雕琢出的一副面具。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垂下眼帘,轻声问:
“将军此言,是何意?”
他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身体微微前倾。
“知鸢,嫁给我。”
“待我平定北境,凯旋之日,便是我迎你过门之时。”
“我顾宴清此生,定不负你。”
不负我?
我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股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
计划,该收网了。
我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
“将军即将远征,沙场之上,刀剑无眼……”
我的话未说完,却已足够。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担忧”。
他笑了。
笑得那般灿烂,那般笃定。
仿佛我的担忧,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他忽然起身,拉住我的手,将我引至书房的暗格前。
“知鸢,你看。”
他启动机关,墙壁后露出一卷用油布细细包裹的图轴。
“这是我顾家世代相传的北境兵防图,也是我顾家最大的倚仗和秘密。”
“我将它藏于此处,除了我与父亲,再无人知晓。”
“今日,我将它告诉你。”
他转身,握住我的双肩,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我将我最大的软肋交给你。”
“如此,你可安心等我归来?”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被爱意和信任填满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无法呼吸。
良久。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他展颜一笑。
灿若春华。
“好。”
“我等你。”
2
顾宴清出征那日,长街相送,万人空巷。
我没有去。
我站在“千机阁”的最高楼上,冷眼看着那支黑色的铁甲洪流,如巨龙般缓缓移出京城。
风将他临行前的话,又一次吹到我耳边。
“知鸢,等我。”
我闭上眼。
将心中那一丝不忍,连同他清俊的眉眼,一并碾碎。
三日后。
夜深人静。
我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定国公府。
书房的暗格,如他所说,轻易便被我打开。
那卷承载着顾家百年荣光和一个少年全部信任的兵防图,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冰冷,沉重。
我将它取出,放入怀中。
没有片刻的停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我将兵防图交给了三皇子。
他展开图卷,眼中迸发出贪婪和狂喜的光芒。
“好,好!”
“沈阁主果然守信!”
他大笑着,将一份卷宗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要的东西,当年出卖‘千机阁’的那个叛徒,所有线索都在里面。”
我接过卷宗,看也未看。
只冷冷地问:
“三皇子准备如何处置顾家?”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自然是……物尽其用。”
“勾结北狄,意图谋反。这个罪名,够不够定国公府死一百次了?”
我瞳孔骤然一缩。
“你说过,只对付定国公,不伤及顾宴清。”
这是我们的交易。
我为他拿到兵防图,他助我查明叛徒,并保顾宴清一命。
三皇子摊了摊手,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本皇子是答应过。”
“所以,我会向父皇求情,‘恩赦’他,留他一条性命。”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只不过……是生不如死地活着罢了。”
我猛地攥紧了拳。
“你耍我?”
“沈阁主,注意你的言辞。”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子该有的威严和冷酷。
“你我之间,是交易,不是谈情。”
“如今图已到手,是你没有资格再与我谈条件了。”
“还是说,你对那顾家小子,动了真情?”
他审视的目光,如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游走。
我背脊一寒,瞬间恢复了冷静。
“三皇子多虑了。”
“千机阁从不谈感情,只认交易。”
“既然交易完成,知鸢告退。”
我转身,决绝离去。
身后,传来他玩味的轻笑。
那之后,我消失了。
从京城所有人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我没有去看那份关于叛徒的卷宗。
也没有再去打听顾家的任何消息。
我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用处理“千机阁”堆积如山的事务来麻痹自己。
直到一个月后。
定国公府被抄家的消息,传遍京城。
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血流成河。
唯一的幸存者,是远在北境的少将军,顾宴清。
他被连夜押解回京。
然后,就有了导语里的那一幕。
大雪之中,镣铐加身。
他站在囚车上,隔着漫天风雪,看着我。
看着我亲手为他铺就的,这条通往地狱的路。
而我。
在对他行完那最后一礼后。
转身,登上了早已等候在街角的马车。
车夫问:“阁主,去哪?”
我靠着冰冷的车壁,闭上眼。
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离京。”
马车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与囚车上镣铐拖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渐行渐远。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那双被我亲手碾碎了所有光芒的眼睛。
从此,山高水远。
顾宴清,我们,两不相欠。
4
我再次回到京城,已是三年后。
当年的三皇子,如今已是当朝太子。
在他的扶持下,“千机阁”清除了所有内奸,势力比三年前更为稳固,几乎掌控了整个大周的地下情报网。
我成了他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
而顾宴清。
这个本该在朔方苦寒之地,被消磨掉所有傲骨,潦倒一生的名字。
却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杀了回来。
三年来,他镇守朔方,那个人人畏惧的流放死地。
他收拢残兵,招募流民,硬生生在北狄的铁蹄下,杀出了一片血路。
三千孤军,破敌十万。
一战封神。
他用累累尸骨,为自己铺就了一条通往京城的路。
皇帝不得不下旨,召他回京,封“镇北将军”,赐“阎罗”金令。
手握重兵,人人畏惧。
他回来那日,整个京城的权贵都去城门相迎。
我没有去。
我只是站在酒楼的窗边,看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男人。
三年风霜,让他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
轮廓愈发深邃,眼神却冷得像朔方的冰原。
周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不再是那个会对我笑得冰雪初融的少年。
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阎罗。
是回来讨债的。
我们的重逢,在太子为他举办的接风宴上。
我一袭白衣,安静地坐在角落。
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
那一瞬间。
整个大殿的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
我只能看到他。
看到他端起酒杯,一步步朝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沉重,窒息。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沈姑娘。”
他开口,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石打磨过。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寸寸发白。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我站起身,对他屈膝行礼,客气而疏离。
“托将军的福,一切安好。”
“安好?”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恨。
“是啊,沈姑娘自然是安好的。”
“毕竟,踩着我顾家满门的尸骨,攀上了太子的青云梯,如何能不安好?”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解释?
我有什么资格解释。
我的沉默,在他看来,无疑是默认。
他眼中的恨意更浓,几乎要溢出来。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凑到我唇边。
动作看似温柔,力道却大得不容我抗拒。
“沈姑娘,多年未见,不如……共饮此杯?”
酒是烈酒。
隔着杯沿,我都能闻到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那双曾经清澈的凤眸里,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旋涡,要将我彻底拖入深渊。
我知道,这杯酒,我躲不过。
这是他对我的,第一份“回礼”。
我闭上眼,正要认命。
他却忽然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
下一秒。
他手腕一翻。
一整杯烈酒,尽数泼在了我的脸上。
冰冷的酒液,顺着我的发丝,我的脸颊,狼狈地往下淌。
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无尽的羞辱。
大殿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我们。
我浑身僵硬,狼狈地站在那里,成了全场的焦点。
我听见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沈知鸢。”
“这只是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