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樰妄深吸了一口气，将门完全打开。

　　青绿色的藤蔓映入眼帘，在门开的刹那间碎裂成光点，些微清幽的草木气息渗透，藤蔓恍恍然消失，从最底下的根部开始，裂成一片片，那些草木的香气就来自这些藤蔓，藤蔓的根部，正长在秦怜的心口。

　　这些寻常人不可见的东西，吸尽了秦怜的生命。

　　秦怜正卧着，是一种罕见的严肃睡姿，与其说睡姿，不如说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让她睡成了这样一幅模样，被子安安稳稳的盖到了胸口，颜樰妄看着秦怜，那张瓜子脸上除了苍白了些，并没有什么不对，眉宇在睡着的时候微微皱着，像是经历了什么凄楚的梦境。

　　谁知道呢，其实兴许，这也就是个梦罢了。

　　秦怜的身体冰凉如雪，柔软的黑发压在身下，面上是细碎的冰，她的体温比冰还要凉，心口一小粒看起来像是种子的东西，颜樰妄使了些力，将被子拉出了一点，那粒种子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掉了出来，颜樰妄想了想，开始解秦怜的睡衣扣子。

　　颜樰妄抿了抿唇。

　　秦怜雪白的脖颈上，是藤蔓的花纹，如同墨绿色的笔触勾勒出的些许妖娆笔画，从心口开始生长，一直长到了秦怜的下巴的位置，看起来阴森妖娆，没有呼吸的她如同一尊硬邦邦的雕像，还有细小的枝条，攀附着秦怜薄薄的皮肤。

　　像是要破体而出。

　　颜樰妄伸出了手，轻轻的碰了一下那个藤蔓，指尖好似碰到了一片玻璃，一片沙，那些细小的藤蔓在颜樰妄碰到他们的时候抖了抖，像是被惊吓似的，枯黄了起来，在秦怜的皮肤下，衰败如同枯草。

　　如果，我是说如果，像这么一个友人，以这样的姿态，在你的面前，你会是什么反应？

　　你知道这是你们传统意义上的最后一面，你知晓她无法再回应，你知晓你一个人并无法背负另外一个人生命的重量——

　　你知晓你无法代替他人的生命。

　　你都知晓，但是事已至此，你避无可避。

　　你看着她，你知道今晚注定不会平静，可是你疏忽又大意，自以为是又粗心，你同她喝尽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你没有对她说晚安，你没有对她说再见。

　　你以为第二日会同往常一样，你以为她会再次向你奔来，你以为她会继续同你一起，匆忙的收拾整理好文件，奔波着在迟到的瞬间出现在警局里，你以为你们还会无所事事，在地下的训练场里沉默的陪你练习，你以为这样的日子寻常又琐碎，可是如今，它难以为继。

　　所发生的这一切，如同吃饭饮酒喝茶，一般的，猝不及防，又平稳如斯。

　　颜樰妄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是她没有，这种情绪说不上是悲伤，只是觉得自己空出了一小块，有什么东西被迫割开了，心里流下了一些酸楚的液体，像是废旧电池的积液，腐化了一小片水域。

　　涩的，苦的，伤的，悔的。

　　——“那我不得和女神统一战线？！”

　　——“女神说的话都是对的！我无条件信任女神！”

　　——“女神这样的仙女和我们这些人想的是不一样的！但是我相信女神！”

　　——“为女神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算了……女神就是女神了吧……”

　　回忆像是一道光，打的人通身雪亮，孟泊走到她的身后，轻轻的扣住了她的肩膀。

　　“是我的错。”孟泊说。

　　他垂着眼睛，传音鬼哆哆嗦嗦的走的远了些，卧室尚暗，那个鬼留下的魂火让周遭亮堂了，接近七点，颜樰妄保持这个僵硬的姿势，保持了很久，孟泊也沉默的立在那边，一直到颜樰妄看够了，将秦怜的衣服拉好，扣紧扣子。

　　一缕柔软的发垂下，扫过了颜樰妄的手指。

　　“原本，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她起身，弯腰，掖了掖秦怜的被角，孟泊前去打开了客房的窗户，湿润的暖风将室内的凛冽寒气散了些许，颜樰妄在一夕之间恢复了冷静似的，抽出一张纸巾，一遍遍的，动作轻柔又和缓的，擦拭着秦怜脸颊上的碎冰。

　　指尖融冰，碎雪皑皑，春风吹散了满地冰霜和水，朝阳冉冉。

　　本是无心凉薄意，难为世间有情人。

　　“死的人，应该是我。”

　　一夕醉酒，朝云暮改，平人平生，当是如此。

　　颜樰妄的语气很平淡，很温和，但是孟泊知道，这个人，连哭起来也是如此的，所有的感情都入了心，就算冰封了，也万孔千疮，他记得楚江王面无表情的流泪，一大滴泪珠砸下来，弱水横流，海天失色。

　　似乎这个人所掌握的东西，比他更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是我的错。”孟泊重复了一遍。

　　“是，的确是你的错，如果世界真的如你所说，真的牛鬼蛇神，你们真的是‘天道’的掌握者，你们控制着人的死生——的话，为什么你应该保护的地方，会是这样？”颜樰妄的嗓音不高不低，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偶尔说一次，似乎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整个人都置于这样平淡的语句中，她陈述的冷静至极，一字一句，传音鬼似是受不住她自带的灵力冲袭，勉强的匍匐了下去：“也是我的错。”

　　又是长久是静默。

　　“是我害死了秦怜。”

　　如果我当时没有同意换房间，如果秦怜没有因为我的赌气的誓约跟随我来到此地……如果她没有认识我。

　　她就不会死。

　　“和我亲近的人，一般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鬼命孑然，何苦逆天而行。

　　传音鬼继续哆哆嗦嗦的，楚江王怕是被刺激坏了脑子，真不知道转世复位之后，再回忆起来，会怎么想。

　　颜樰妄孤单的站在房间内，她和孟泊隔着三尺，和传音鬼隔着五尺，只有秦怜和她隔的很近，戾气一丝丝的爬上她的眼睛，但是忽而，孟泊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她。

　　很用力，孟泊近乎疯狂的将她压向衣柜的木门，狠狠的发力，颜樰妄整个人几乎是砸到了衣柜上，酸麻的痛楚从背后传来，除了头——孟泊的右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颜樰妄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你在说什么，孟某一届鬼生，连招厄运，疫病连年的恶鬼，孟某连这种话都不敢说，敢问颜小姐，你哪来的勇气，”他贴着她的身体，森然的文气扑面而来，颜樰妄几乎是一瞬间，察觉到了。

　　孟泊在发火。

　　“若是有人敢杀你，孟某就去屠他全家，若是有人想吃了你，孟某让她魂飞魄散，若是你孑然一人，我便陪着你，”孟泊的眼睛明亮如星，清澈的眼瞳里风云聚变，凝成了妖瞳一般的银色瞳仁，只是一道，了然的阴戾：“旁人同你亲近？笑话，他们怎么配。”

　　“蝼蚁怎能同日月同列，”孟泊的笑声凉寒，原本温暖起来的屋子里又结了一层霜冻：“她如此，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生死想存，祸福相依，孟某这一条命，便用来，护好你。”

　　颜樰妄瞪大了眼睛。

　　真是疯了。

　　“放开。”她想挣脱这个诡异的拥抱，安抚的力度接近骇然，孟泊拥抱的力度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里，腰都被他箍的发疼，孟泊低低的叹了口气。

　　“相信我。”

　　孟泊的话里似乎总有着奇妙的魔力，颜樰妄停止了挣扎，安静的任由他抱着，泪痕蜿蜒而下，良久，孟泊说：“我来处理。”

　　你的一切。

　　应当背负的。

　　不应当背负的。

　　都由我来处理。

　　前尘往事也好，历劫新生也好，你就是你，不应孤苦无依。

　　仙人出没凡间，是受了仙界的历法，施仙力不可超过本地的山精，不可动用多余的力量，否则，一次警告，二次则由执法使亲自下凡问询，三次直接带回天庭审问，孟泊回忆了一下，似乎当真是有这么一段律法的，于是放下了准备滥用法力的手。传音鬼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孟泊从袖中燃了一段香，在颜樰妄的面前晃了晃，颜樰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软倒在他的怀里。

　　容颜憔悴，素肌冰凉。

　　孟泊抱起了她。

　　“我记得，分到某地掌管执行天法的执法使，似乎是固定的？”孟泊打了个响指，鬼火蹭出，将地面上的水分全然蒸发：“若是我在此地强行使用法力，借口是为了寻得那只食人生魂的仙——行不行得？”

　　传音鬼踌躇了半晌，一直很聪明的没有抬头看孟泊的动作，孟泊小心的腾出一只手，生怕颜樰妄睡不舒服似的，将她的头发理了出来：“天界的法律和地府还是有些不同的，审批复核……怕还是要些时日，若是想处理今日的事情的话，怕是行不通。”传音鬼犹豫了会儿，又开了口：“S市是天界重点看管的城市……这里的总负责使……是莫羽生上仙，您和他素来有过节……只怕，不太容易。”

　　“过节？”这次轮到孟泊发呆了，他疑惑的皱了皱眉：“我怎么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