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烈的眼中骤然出现凌厉之色。
相玉仪看着他绷紧的身子，还有脸上肃杀之色，心道：这里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
只不过，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静静的陪他立在茫茫天地间。
寒风，怒血，一双人。
不知过了多久，相玉仪只觉得寒风肆虐，刚刚没入脚踝的血如今已经到小腿了！
雪下的这样大，这高烈难道是要拉着她被寒雪埋没，化作两个雪人吗?
相玉仪微微动动自己的腿脚，却发觉僵硬麻木，转头看高烈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便小声开口：“相爷？”
高烈未作声，她便声音又大了些问：“相爷，这里……”
高烈终于扭头，看着相玉仪，目光比这雪还寒：“这里埋葬的百位贤人，都是为我而死。”
“……”相玉仪眨巴眨巴眼睛，心中翻腾不安。
这坟是十年前立的，当时高烈才多大？
九岁！
九岁的孩童因何牵连那么多人性命？
“十年前，先皇还在，我父亲奉命征讨南梁，屡战屡胜。”提到其父齐王，高烈肃然起敬。
“后先帝休书一封给我父亲，只说南梁人诡狡，战场上不敌我父亲，便派细作入我东魏，策划要灭我高氏全族，想以此刺激我父亲。帝闻此消息，心惊胆战，为了保护我全家安全，接我们到邺都庇祸。”
高烈说着，声音越来越冷，犹如破裂的锦帛，透着一股子悲凉。
相玉仪想：臣下出征，乃为帝王，帝王庇佑臣下家属理所应当，怎么高烈言语中透着讥讽？
“我父立即八百里加急上书先帝，感念先帝仁德，表忠心后，一鼓作气打得南梁无还手之力，慌忙排出使者求和。”
齐王高霸先战功赫赫，相玉仪早有耳闻的。
十一年前东魏与南梁开战时，相玉仪已经记事儿。
记得南梁军队突袭东魏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相玄手下大掌柜，相玉仪的郝伯伯到那边去采购，正遇上南梁人屠城，九死一生的赶回来，而后的年岁说那场屠杀，便感慨自己是从人间地狱中死里逃生。
被敌国偷袭，屠杀百姓，东魏为了国威自不能忍，派遣当时还是大将军的高霸先挂帅出征。
南梁有备而来，战事惨烈，一直打了十个月，自初春打到寒冬，终以齐王胜利凯旋而归而结束，自此十一年来，南梁再不敢出兵犯东魏一城一地。
高霸先在东魏百姓心中战神的地位便是那时开始的。
“我父亲打了胜仗，举国欢腾，正班师回朝时，邺都……便是这里发生一件事儿。”
高烈的眼中越发凌厉，语气也十分的嫌恶：“皇长子当年十五岁，命人把我带到这里，说我父亲英勇无比，作为他的儿子应当毫不逊色，要把我丢入铁笼子里，让我赤手空拳与猛虎搏斗，得了虎皮敬献给我父亲。”
“什么？”相玉仪诧异不已。
当年的高烈不过九岁的孩童，哪儿来的力气与猛虎搏斗？
高烈语气越发悲愤，有穿云裂石之威：“我母亲听到风声，赶来哀求，那皇长子却对我母亲百般侮辱，还要把我母亲也丢入虎笼，我恼怒不堪，拔了匕首刺他一刀！”
那样的场面，相玉仪光想想便是心中一震，身子不由得晃荡，却被高烈伸手抓住。
怒雪狂风在两人之间肆意。
相玉仪再傻也突然明白过来。
当年“高霸先出征，先帝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把他家人接来邺都避难”的美谈，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高霸先重兵在握，先帝怕他谋反，接他家人来邺都不过是挟为人质！
后来，高霸先打了胜仗，一时间功高盖主，当时先帝的心中定然是又喜又悲加惶惶不安！
皇长子已经十五岁，就算他不懂事儿，身旁人能不懂事儿吗？
但皇长子仍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高烈母子那般欺辱，想来是蓄意挑衅，让高家人犯错，好以此压制高霸先！
“皇长子中了一刀昏迷不醒，其母妃淑妃命人包围了高府，先帝大怒，淑妃却一改往日的贤良，在先帝面前哭闹不休，吵着要我的命！”
“我父亲闻言，放下百万雄兵，轻装简骑，只身敢来邺都，领着我进宫，当着帝妃和百官的面，要一刀了解了我……”高烈说到这儿，猛然闭上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无数的酸楚。
九岁！
小小年纪为了维护自己的母亲而动了刀子，那是多大的勇气？
后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的父亲提刀砍杀，又是何等残酷的场面？高烈能经受得住得多大的魄力？
相玉仪的心一颤，反手拉住高烈的手，紧紧抓着，眼中酸楚不已。
高烈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手，她手上却更用力，脱口而出：“莫怕。”
高烈抬头，眼中闪过几分苦涩，嘴角却带了一点笑意：“我会怕？”
“相爷不会。”相玉仪迎上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眼中莫名多了几分柔情：“高烈会。”顿了顿又说：“九岁的高烈，会。”
谁都是不是天生铁石心肠！谁都不是天生心狠手辣！
都是后来的种种事情给逼迫出来的。
一个娇生惯养却品行端正又孝顺有礼的小小少年，究竟遭遇什么样凶险的事情，才塑造出今日冷酷残忍的高烈？
相玉仪有些心疼！
高烈的眼中闪过什么莫名的情绪，忽而手中用力，一把将相玉仪扯到自己怀里。
相玉仪惊呼一声抬起头，看着高烈，眼中的慌乱很快便被自己压制。
这次她没有挣扎，只是平静的与他对视。
两个人的气息相互交融，不知道为什么，相玉仪的心中突然有一股麻麻的东西闪过，她身子抖了抖，脸上发烫，目光闪躲着小声问：“后来呢？”
高烈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百坟：“我父亲的刀就要落在我脑门时，被当时的丞相玉涵拦下。”
“玉涵与先帝一同长大，是先帝最信任的人。那时玉涵拦下父亲，将我护在怀里，对先帝道‘高烈九岁孩童，少不更事，哪有胆量和计谋谋杀皇长子？定时受人挑唆。’，被我父亲吓得瞠目结舌的百官纷纷言‘丞相所言极是！’。”
“那玉大人救了你一命？”相玉仪问。
高烈却冷笑一声，讥讽说：“那玉涵是先帝的吠犬，怎会救我？拦我父亲，只不过又更大图谋！”
“而后先帝问‘爱卿何意？’。”
“玉涵道‘廷尉调查此事，发现高烈与皇长子见面之前，曾被御使大夫梁振荣在城门口叫住，停顿一炷香的时间。’。”
高烈说完，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这座孤坟上。
“御使大夫梁振荣，是我的启蒙恩师事。发当日他只是送女儿回婆家，与我恰遇，问了我几句功课而已。也是他察觉不对，去通知的我母亲。”
“可他却被玉涵污蔑，而他的下属立即附和，而后说梁振荣与皇长子素有积怨。”
“难道策划此事的是玉……”相玉仪难以置信，眼中露出了慌乱之色。
高烈道：“不止如此！淑妃一党听了玉涵的话，纷纷攻击梁振荣，而后又挖出的叔叔娶了德妃的本家庶姐。”
“咦？”相玉仪的眼珠子转了转。
自古后宫多争斗！
相玉仪看过的闲书，听过的《传奇》，多少妙龄少女入了深宫高院变为心机毒妇？
成为帝王妃子后，为了自己争宠爱，为了母家争权利，为了孩儿争皇位，一辈子争斗不休，奇招频出。
“难道你……你父亲是德妃一脉的？”相玉仪轻问。否则淑妃一党、玉涵等人为何这么针对高烈的父亲和启蒙恩师？
高烈低头盯着相玉仪，愤愤道：“我父亲，从未想过结党营私！他所忠诚的从来都是先帝！为了先帝出生入死，但先帝从不信他！”
提及此，高烈所有的冷静冷漠冷酷都不见了，全都化为悲愤。
而相玉仪心中却有了计较：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对自己的臣子无情！无论臣子都没忠心耿耿，但不能功高盖主，不然便是折杀！
兄弟姐妹之间更深无情，为了皇位可以不顾交情血缘，甚至无辜者的性命。
“相爷……”相玉仪轻唤一声问：“当时是否是……皇帝想要加罪还是大将军时的齐王，而诸位妃子和皇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为了谋利卷入其中？”
高烈冷傲的眉目间突然柔和了些，脸上有了几分赞誉：“你很聪明。”
相玉仪道：“我的聪明可以为相爷所用。”诚恳之态，十分动人。
高烈没有回应她，而是继续说：“之后玉涵一派和淑妃大皇子一派合力夹击，不但梁振荣，还有德妃一党的几位要臣，和与我父亲有交情、与高家一点亲眷关系的官员尽数被牵扯其中。”
“其中还有数位官员，与我父亲与我高家并未有私交，也未结党，只因我父与南梁征战期间，战事吃紧粮草不足，他们正义凛然弹劾了克扣粮饷的贪官，却也被他们污蔑。”
高烈说着，突然声音哽咽，但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些坟墓。
“当时朝廷人人自危，玉涵等人不断调查，却不断牵连官吏，无论有罪无罪但凡异己，尽数打击。”
“那年的冬至，也是飘着雪，被牵连的百余官员跪在皇宫大殿上，听玉涵等人控诉他们图谋不轨，指使幼童对皇长子行凶罪不容诛……而后还要他们供出幕后主谋。”
“梁振荣傲骨铮铮，在大殿上狂笑不已，而后厉声控诉‘高小公子一个孩童，便是被人挑拨也就动动拳脚，怎敢动刀？’。”
淑妃一党的人道：“高公子是将门之后，战神的爱子，什么兵器不敢碰？”
“梁振荣厉声：“敢问这位大人，既然是高家的孩子，怎么刺伤皇长子的匕首为何会刻着一个玉字？’，他说完一头撞在大殿的柱子上，当场毙命。”
就在众人的惊骇的时候，另一位被污蔑的德妃一派的陈大人突然站起身，大喊‘高公子小小年纪，刺那一刀伤口不深也不在要害，为何会持续昏迷多日？莫不是被人下了毒药蓄意污蔑’他说完，也跟着梁振荣撞住而亡。”
有这么两位带了头，激起了文人们软弱皮囊下的铮铮傲骨，一个个在大殿之上，皇帝面前，羞愤的撞柱子。
咚咚咚咚的声音犹如天雷震儿，不到一刻钟，跪地的百余官员都见了血，又撞的严重的，脑浆子都顺着耳鼻口流了出来，红黄白液混合在一起，加上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充斥在大殿之上久久不散。
当时的情形何其惨烈，一想到就让人发寒，就连上座的帝王都吓得惶惶不安。
他大半辈子渗出皇宫，养尊处优，哪里见这样的场面？当时便晕厥过去。
而后德妃一派开始调查那把匕首，后来结果如何并无宣扬，只知道皇帝当时便病了，而后大皇子清醒，这件案子不了了之。
后来是咸宁公主衣不解带的伺候，皇帝的并且才有好转。只不过之后又反反复复，第二年立秋之后，感染风寒，没几天就撒手归西。
再然后，年仅六岁的德妃之子登基为当今帝，大将军高霸先封齐王，辅佐新帝至今……
“这事儿原来是不了了之了？”相玉仪自言自语。
高烈却说：“不！皇宫中只下了一道圣旨，命我父亲焚烧那些佞臣的尸体。”
入土为安方的安息，皇帝却要烧了他们。
烧了便罢，还要齐王亲自来烧，这样岂不是要让那一百官员的家人都狠毒了高霸先？
皇帝此招狠毒异常！
相玉仪紧握着高烈的手，看向这些被大雪覆盖的坟墓，轻问：“齐王没有焚烧他们的尸体？他们埋葬在这里？”
齐王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不会中圈套吧？
高烈却冷声道：“烧了。”
“嗯？”相玉仪诧异的看着高烈。
高烈脸上只剩下冷酷肃穆：“逝者已矣，总不能让活人因死人再遭毒手。”
这话残忍，却也是事实！
顿了顿高烈又说：“当日，皇帝派人监督，我父亲把我叫到跟前，指着那些被冻成冰的尸体说……”
“父亲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今这些人死，罪有应得！但他们与你是泰山或是鸿毛，全在这一把大火。然后父亲把火把交给了我！”
“我亲手烧了他们，并将他们的骨灰撒在这里！我当日刺伤皇长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