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耳边呼啸，相玉仪看着脚下被洁白的雪覆盖的大地。
若是高烈不说，她怎么也想不到脚下踩着一百人的骨灰、空中飘着一百人的亡魂！
而且当年，高烈不过九岁！
一个九岁的孩童，面对一个污血遍地、横尸无数的场面，相玉仪想想都心寒不已。
而他的父亲高霸先，却要他亲自烧了那些惨不忍睹的恐怖尸体，这是什么样的父亲？
相玉仪不禁打了个冷颤，高烈看着她，嘴角扯出一抹残酷：“吓到你了？”
相玉仪连忙摇头，可看高烈的目光越发深邃，忙露出尴尬的神色道：“相爷，我冷。”
这样说并非是她要屈服于高烈的淫威，而是想起在丞相府中心湖边那次，寒风呼啸吹得没穿大氅的她瑟瑟发抖，高烈却引着她在寒风里走，便是要她在他面前屈服。
不管刚刚他如何对她吐露往事流露出脆弱，亦或者她为他心疼说可那些安慰之言，都不代表两个人对彼此含情脉脉、柔情似水。
无论如何不能忘，今天他之所以带她来这里，是因为在出府时，她在马车上的不屈服！
所以，他拉着她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难道不是等着她屈服？
果然，她这一句“屈服”，立即怀来了高烈的微笑和温暖的怀抱，还有软声细语：“那便回去吧！”
说着高烈一扬手，再次把她抱起来。
相玉仪本来还想挣扎说自己能走，但是冻得麻木的腿，和高烈典则俊雅的脸上那抹微笑让她放弃了挣扎。
这雪这么厚，她僵麻的腿估计走不得路，便是能走也会摔倒吧？
再说，这个时候，她让他生出胜利和骄傲，何苦要再让他不顺心？
……
高烈抱着相玉仪走了一段，绕过百座坟墓前面是一片树林。
如今寒冬时节，书上早没了叶子，孤零零的枯枝被皑皑大雪压着，有些枝丫随风晃动，积压的雪便扑簌扑簌的落下。
林间有一条清了雪的小道，高烈的脚抱着相玉仪踩上去，脚上还有吱呀吱呀的声音。
相玉仪的脑袋依在高烈的臂膀上，倾听着万籁寂静的林间细雪寒风奏的声音。
“咔嚓！”相玉仪听到头顶有声音，仰头一看，居然是头顶的树枝不堪负重，被雪压断了。树枝上的积雪犹如巨石一般砸下来，就落在高烈相玉仪面前不远处被清理的小道上。
相玉仪看着砸下来的雪堆，突然笑道：“相爷，你看。”
高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不过落雪，有什么好看的？”
相玉仪转过头，仰视高烈的侧颜道：“天地万物皆有禅意，这树枝早不断晚不断，偏我们走过的时候断！”
高烈盯着这雪堆，面色阴冷问：“你是想说天意示人？”
相玉仪却点头道：“不错！”
“嗯？”高烈双眉深锁，眸中透着狠厉的光看向相玉仪。
相玉仪的双臂连忙抱住高烈的脖子，生怕他一怒把自己给摔了，然后笑着说：“的确是天意示人！只不过，我想的与相爷想的不一样。”
“如何不同？”
因为她搂住他脖子的这个举动，让高烈歪头看了一眼，随即面色好了些，却还是阴冷无比。
相玉仪却不怕，只轻笑着说：“相爷听我说这断枝落雪有天意示人的意思，心中不悦，是以为我想告诉相爷，相爷的路被堵了，是吗？”
高烈眯起眼，只盯着相玉仪，仿佛在问：“不是吗？”
相玉仪眉头一挑说：“相爷是雄奇俊烈的人物，行的又是正本清源之事，就算有宵小鬼魅心怀不轨，相爷也能除鬼清道，畅通无阻！苍天有眼，怎么会警示相爷要被阻拦？”
“呵！”高烈轻笑一声，面上却并无半分洋洋得意，虽未说话，相玉仪却知，他那一声笑，多有警告她莫再拍须溜马的意思。
于是相玉仪轻咳一声清了嗓子软语道：“我见这断枝落雪，只觉上天警惕相爷四个字。”
“哪四个？”高烈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她面纱遮脸，高烈自然看不出她的表情，但他这张冷傲的脸上的确有几分看笑话的神情。
相玉仪深吸一口气，轻吐四个字：“物极必反。”
高烈的眼睛骤然放大，相玉仪正色道：“相爷！细雪极轻，却能压断树枝。我不由想到人亦如此，施压太多，或许也能失控。”
“你是说，我推行律令太过蛮横？”高烈声音高昂，带着隐隐怒气。
但相玉仪却看着他的脸，微微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说，齐王的施压，相爷不必全部受着。”
声音很轻，像飘雪，像清风，微不足道，却能透彻人心。
高烈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相玉仪，面上不再露出半分情绪，许久之后才反问：“你是在挑拨我父子亲情？”
“不，我在心疼相爷。”相玉仪的声音中有铿锵之意，十分坚定，坚定的仿佛钉子一般钉如人心。
四目对视，良久远处传来脚步声。
陈元康带人匆匆从里面跑过来，看到高烈居然抱着相玉仪，面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讶异。
陈元康要了一会儿牙，担忧的问：“大公子？您没事儿吧？”
高烈道：“没事儿！”随即看着前方低吼：“放手。”
相玉仪愣了一下，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慌忙松开高烈的脖子，然后被高烈放在地上。
“大公子，屋里炭火热水都准备好了。”陈元康说着，便要抬脚踹开身前的雪堆，但高烈却喝道：“慢！”
陈元康的脚僵在半空中，不解的看着高烈。
而高烈抬脚，重重的踩在雪堆上，一直用力踩到底，雪没过他的小腿，他才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的踏着着挡路的雪堆走了过去。
陈元康惊得满脸横肉都有些僵，慌忙后退两步给高烈让道，因为太过慌张，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相玉仪轻笑一声，踩着高烈的脚印往前走……
……
这树林中别有洞天，走了大约一百多米，便看到了一条结冰的河道。
河道上架着一座石桥，桥对面便是灰色的高墙大院，大门上面还挂着一个大匾，只不过匾上漆黑一片，没有写字。
漆黑的大门开着，刚刚见过的那位拄拐杖的老人周伯，佝偻着身子候在门口。
高烈走过去，周伯便又拱了拱身子道：“大公子，里面请。”
高烈声音冷漠的道了一声：“辛苦。”便径直往里面走。
周伯拄着拐杖连忙跟进去。
相玉仪他们后面走着，进了大门，看到院子被积血覆盖，中央清理出了纵横交叉的两条路，站在大门口看，便是一个十字。
高烈已经走到了十字中心，而他的前面，一个拿着扫帚的人，衣衫褴褛，破烂单薄，这衣服比之前相玉仪同宿城外的乞丐都不如。
那人见了高烈一瘸一拐的朝他走过去。
相玉仪这才发现这人弓着身子，一瘸一拐应该是断了一条腿，但他不止是断了条腿，他的两只手都少了两根手指头！
相玉仪以为自己看错了，紧走两步，走到高烈身侧时，那个人也来到了高烈的面前。
这次看的真切，他的右手没了无名指和小拇指，左手没了中指和无名指。而且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霉腐味。
“高烈！你来看我了！”这人虽弓身低头，声音扎哑难听，像是吞了煤灰一样，且说话的语气却一点恭敬都没有。
相玉仪心里猜测着他的身份，却听高烈道：“大皇子，别来无恙！”
大皇子？
相玉仪心中一颤，大皇子？大皇子？
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成为皇子！
可当今皇帝不过十六岁，还未大婚，亦无子嗣！
那他……
刚刚百座空坟前，高烈的滔天恨意在相玉仪心中不断盘旋。
眼前的大皇子，便是十年前欺负高烈母子的那个大皇子吗？
瘸腿、断指、残声、衣衫褴褛、冰天雪地里扫雪，这是大皇子吗？
若是大皇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大皇子只轻笑了笑，声音沙哑：“托你照拂，又熬了一年。”说着瘸着腿微微转身道：“里面请。”
高烈并不客气，大步流星的朝里面走。
屋门开着，里面果然备好了热水暖炉。
高烈进去之后便入了主座，相玉仪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看着周伯和大皇子先后进门。
那大皇子进门时已经丢开了扫帚，一瘸一拐的走到炉火旁，面对着高烈坐下，伸出残缺的手，放在炉子周围取暖。
周伯问：“大公子近来可好？老奴接到王妃的信函，甚是忧心。”
高烈道：“无碍，那些宵小还伤不得我。只是不知这里最近可还安宁？”
“安宁！那些普通盗贼就是想来，想想那些活生生被恶狼撕扯成碎片的人，也该安分守己。”
回答的居然是大皇子，难听的声音有些刺耳。
高烈却笑：“大皇子的手段自然高明。”
相玉仪又是一惊，怎么，传说中被悬挂百坟坡外的尸体其实是活人？
且这主意是眼前这位大皇子出的？
大皇子当日蓄意侮辱和陷害，才让高烈经历童年的噩梦，还险些连累他父亲，还间接害死了他的授业恩师。
这样的深仇大恨，高烈应该不会轻易放过！
难道大皇子如今的模样都是高烈害的？
恨他却不让他死的痛快，让他受尽折磨，还在这里给那一百位冤死的大臣守墓？
相玉仪不禁倒抽一口气，低头看着高烈的后脑和侧颜，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