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寒风很劲，从门口吹进来，吹起高烈玄色的衣袍。
衣袖边缘绣着的四海升平纹路像是大海波涛一样汹涌的翻滚，而高烈却像是一尊雕像一样，跪坐在地龙旁边。
脸上分明的棱角更加锐利，一双深邃的目，死死的盯着某一个地方。
楚渊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这样的高烈，看似没有一丝表情，但又好似千万种悲伤的情绪交换闪过。
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高烈的面前，长叹一声道：“丞相。”
“丞相”二字犹如泰山压顶，压得高烈抬起头，双目猩红，看着楚渊，哪里还是那个杀伐决绝的权臣？分明像一个失去心爱玩物的孩童，红着一双眼，脸上泛着难得一见的委屈。
想要劝告警示的话在喉间堵着，楚渊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出如枯木一般的手，再一次轻轻的拍在高烈的肩头：“量你顶天立地、气吞山河，却终究未能逃过温柔刀。但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终究不过是虚妄。”
“烈……明白！”高烈闭上眼睛，面容恢复以往的平静，只道：“镜花水月，不过虚妄。”
“相爷！”展轻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个竹筒，是外面又有新消息了！
高烈请楚渊坐下，这才抬头问：“何时？”
展轻做事向来比陈元康稳重些，他看看高烈又看看楚渊道：“只怕又有人要生事，做些挑拨离间的勾当。”
说着跪坐在高烈和楚渊身边，将竹筒内的纸条拿出来双手递给高烈。
高烈拿过来看了看，上面细如发丝的蚊蝇小字，记录了邺都城五家大药铺的硫磺、硝石和蜂蜜的去向。
其中两家卖给了硝石、硫磺给安王府，另外三家卖了硝石、硫磺和蜂蜜给楚府。
楚渊年岁长经历丰富，虽然高烈看了纸条之后面色不见丝毫变化，但看展轻的脸色他便猜测又出了事儿。
“发生了何事？”作为高烈的师长又是忠臣谋士，他问的坦荡且忧虑。
展轻低着头不言语，而高烈则将纸条给了楚渊，并道：“夜里三次爆炸之事，已经查明那东西是伏火。伏火制成的原料是硝石、硫磺、蜂蜜。”
“嗯！”楚渊回答着，却在看到纸条最下面的那个“楚”字的时候，耷拉的眼皮瞬间挣扎着掀起，瞪大眼睛盯着那个字。
“师傅，定是那些贼子……”高烈刚想开口，却被楚渊打断：“老臣愚钝！”
楚渊说着突然颤颤巍巍的起身，高烈跟着起来，楚渊却后退两步，居然恭恭敬敬的跪下了：“老臣教女无方！酿成了大祸！老臣向丞相请罪！”
“师傅这是作甚？”高烈连忙扶住楚渊。
但楚渊却摇头：“先前盈月在廷尉府被抓又被放，回去之后便闭门不出，后来我实在担心，便拷问了她的近侍，得知她在府内账上支了银子还当了首饰，拿去药店买了些东西，其中就有硫磺、蜂蜜……”
楚渊越说越悔恨一般：“当时那侍女告知老臣，盈月筹备这些东西是给城外紫云观的清叶道长炼药用的！如今想来……竟然……竟然是给曹坤那竖子！”楚渊说的痛心疾首，几乎要老泪纵横。
高烈却道：“盈月痴心一片，师傅莫要自责。”
想来是当日楚盈月在廷尉府见到了曹坤，随后二人说了些什么。
楚盈月虽被休弃，但终究情深义重舍不下曹坤，被曹坤三言两语骗的替他置办这些东西。
高烈又劝慰一番，楚渊匆匆离开，便是走时心中愤恨惭愧，却不忘叮嘱高烈，此时万不能进宫，需得爆炸之事查清楚，那些北燕探子全部抓到之后才能出门。
高烈目送楚渊离开，转身，看着面前的栈道，和恍如建在冰上的净颜堂，忍者肆虐的寒风出入他的衣襟，混沌的头脑此刻越发的清晰了。
站了一会儿，展轻道：“外面冷，相爷回去吧！”
高烈扭头看看展轻，突然问：“展轻，你信这世上有情比金坚吗？”
展轻沉思片刻道：“心之坚韧在于个人。”
高烈的唇角勾起露出一抹微笑，但看起来比这腊月的寒冰还凉：“细说。”
“世人做事，许多时候并无道理可言，只在乎自己的心。是以，同一件事，心中觉得值得的人便可一直坚守本心，于外人看来便不那么识时务。可若心中觉得不值，便……审时度势。”
“审时度势？”高烈冷哼一声，声音像是冰锥一样扎入人心：“不过是见利忘义的人美化自己而已！”
高烈刚说完，便听到有人喊：“相爷！不好了！不好了！”
高烈默然扭头，看着远远的跑过来的管家。
高烈的相府不像别人家管家独大管着侍女侍卫。高烈的的事宜大多交给王嫣、陈元康和展轻处理，他们之下才是管家。
管家遇到什么事儿大多时间直接跟王嫣商量，王嫣决定不了的才来报给高烈。
而今日管家这慌忙的模样，让高烈不禁皱起眉头。
此时此刻外面一团乱，自己也不见得多好，怎么又有不好了？
“福叔，什么事儿？”展轻先开口问。
管家高福深深吸了口气，道：“外面……外面吹吹打打的花轿到了门口了！”
“什么花轿？”高烈与展轻皆吃了一惊，高福也哭笑不得的说：“赵家……赵姑娘的花轿！”他大喘着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外面的阵仗特别大，抬嫁妆的队伍都有二里地，而且还跟着很多看热闹的百姓。”
“怎会有百姓？”展轻看看高福，又看高烈，脸上露出忧虑。
高福更是觉得可笑：“我让人从后门出去混到人群中悄悄问了，有人说……说……”
说着看一眼自家小主人的脸色，高福才敢开口：“说相爷为了抢亲，昨夜炸了曹府，曹坤连夜逃命去了，赵家识时务，今日赶紧把府上小姐送来。且……”
高福叹了口气道：“赵府当真下了血本，花轿一到咱们门口落下，人群中就冲出来百十人，两人那一匹红绸，将咱们相府的墙用红绸子包了一圈。”
高福说着，远处又跑了一人，是高福的侄子高朋，他年轻力壮跑来就跪下道：“拜见相爷！”然后一脸愁苦道：“相爷，不好了，那赵姑娘……”
“怎么了？”高福预感事儿不是好事儿，赶紧催促道：“不要吞吞吐吐，快说！”
高朋哭笑不得的说：“叔，您让我看着门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倒是不敢擅闯，但那赵姑娘自己下了轿，她自己揭了红盖头，说……说昨夜……昨夜……”
“说昨夜爆炸之事让大家受惊了！”自轿子里走出来的赵依岚，让人抬了两个装着嫁妆的箱子，自己飞身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看着围观的百姓。
她柔美的脸上无半点笑容，声音扎哑，却还是拼劲全力的嘶吼：“相爷看上我赵依岚，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先前为了救曹坤，我借住相府……人……食色性也！丞相大人与我生了私情……昨夜之事纯属意外！”
“意外”二字吼出来，明显是哭腔。
本来还有些喧闹的丞相府门口，突然寂静一片。
诸位都盯着这位昨夜出嫁夫家便出事，爆炸闹得一宿不安的赵小姐。
她泪水如泉，边哭边吼：“昨夜之事让大家受惊，相爷为了安抚大家所有今日便要娶我冲喜！”
“这喜不但相府要冲！也是给全城百姓冲！今日婚宴之后，墙上红绸便归今日来贺我与相爷的宾客！我的所有嫁妆也分给诸位，作为昨夜惊动大家的歉意！”
赵依岚说着利落的从箱子上跳下来，然后拿出袖子里的匕首，割开箱子上的红绸子，打开木箱，里面金银珠宝璀璨夺目。
赵依岚开了箱，他的下属便训练有素的一起跟着开箱，箱子打开也都装着金银细软。
“这些都归大家了！”赵依岚大吼一声，竟有撕心裂肺之感，仿佛马上就要哭死过去一般让人心生怜悯，这得经历多么悲惨的事儿啊？到底是被谁逼成这样……
高朋说了外面的情况，心中也是不忿，焦急的说：“听说赵姑娘先前在咱们府上便口齿伶俐，如今说这些……是在不雅！而且我叫人去问了，这些围观的百姓都说，其实开始他们都不想来！昨夜爆炸之声四起，声音巨大犹如地震，早把他们吓坏了，都想在家里躲清静。
可谁想，今晨一大早就有人挨家挨户的拍门，还吼说‘相爷要娶亲，责令他们立即去观礼，否则后果自负。’
这本来就心中不安，一大早又有人凶神恶煞的来叫门，他们哪敢违命？所以就来了！
来的路上，又有人告诉他们说，赵姑娘与曹坤情投意合，无奈相爷看上了赵姑娘，昨夜带着影卫炸了曹府，曹坤逃走，相爷还一路追杀……”
“一派胡言！”展轻听不下去，低声呵斥，高朋立即闭上嘴，为难的看向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