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后半夜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潮湿气息充斥了所有街道。
西南处一条宽巷里从今天清晨就有人陆续登门，统一着素衣白服，手带白绢，因为今天是方家儿子发丧的日子。
纸包不住火，不过几日，方基亭在传仙楼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方忠信有意拖延发丧日期希望找到凶手，但拗不过妻子和亲爹，最终还是宣布发丧。
入目皆是一片雪白，白得发光，白色的正中央，火盆燃烧的噼里啪啦，方夫人正软软匐在棺材上。
“我儿坐胎时正是忠信节节高升之处，他日日盼着这个孩子降临，爹公也说这孩子一定是个福星，老太太天天跑过来看我，送了吃的喝的就捧着我的肚子说话，现在还记得老太太那个欣喜的眼神啊……”
她像在跟人聊天，摸着棺材眉眼还隐隐带着笑，伺候的老妈子和小丫鬟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鼻子一酸。
“老太太亲手做了一堆虎头鞋棉衣帽，男孩女孩的都有，她那么大岁数了还穿针引线，就因为我说府里绣娘的手艺都不如她的好。我儿出生后啊也是她第一个抢着抱的，本来都说好了等小儿成亲时，她一定也要出来吃口新人茶，只是可惜了，第二年冬天啊，老太太就……”
话没说完，方夫人也哽了嗓子，她强忍着眼泪又扯出一个笑脸来。
“我儿落地之后啊，府里就热闹了，老爷子摆了三天宴宣布孙儿名唤基亭，基为品根亭为高貌，他也没希望孩子以后有多大本事光耀门楣，做个品行正直模样正直的人就够了。老爷子常常说，老伴儿没亲眼看着孙子娶媳妇，等基亭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把老太太的牌位抱出来凑个热闹，这下倒省了，咱们谁也瞧不着了。”
“夫人你别说了……”丫鬟听得一阵一阵掉泪，心里堵的难受，但她知道夫人心里一定更堵。
“我儿，得空了，找老太太问个好，记得替我们也捎带上，咱家属她最疼你。”
灵堂里早已哭成一片，夫人平日里很严格，这温和慈爱的模样她们从来没见过，谁知头一次见就在少爷的灵堂上，夫人说老太太最疼少爷，但少爷走了最难过的肯定是夫人了。
“夫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像少爷这般机灵聪慧的年轻人走了，那都是因为天上的人缺手下了，所以才召走了，少爷在那边一定也当着官呢。”
“真的呀？”方夫人扬起头，红红的眼睛都是欣喜，“那就好，那就好……”
她喃喃自语着，大概是在说给自己听。老嬷把她扶起来在一旁坐好，倒了茶水递了手帕，这时方忠信也回来了，没想到儿子的丧葬他还得告假回来，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婉儿，你怎么穿这么少？丫头再拿个披风过来。”
方夫人起身握住他的手道：“不冷，这有火盆，我刚跟基亭说了几句话，也算是最后送送他。”
方大人眉头紧锁，既恨自己在江南府都护不了儿子周全，又恨自己不能手刃凶手替儿子报仇。
“戚家大公子到！”
门房一声通报，方忠信揉揉眼睛立刻迎了出去，一身素净的戚云韶已经带着香烛挽联进来了。
“云韶拜见方伯父。”他深深鞠了一躬。
方忠信对戚云韶早有耳闻，倒不是因为儿子总提起，是戚云韶的许多文章都极受朝中老臣赏识。
“哪里哪里，你的文章我在京城时就已经读过，条理清晰分析透彻，去年的状元郎都不及你半分。”方忠信头也是一次打心眼里敬重一名后生。
“伯父客气了，韶只是略懂皮毛，班门弄斧还请诸位大人海涵。”
戚云韶为人恭谦温和，谈吐不急不缓胸有成竹，这倒另方忠信有点好奇。
“云韶你这般才华，为何不考科举？民间自古有很多胸有抱负但怀才不遇的人，但你明明已经被朝中上下认可，却迟迟不愿入朝为官，这是为何？”
戚云韶长眉低敛，原本亮晶晶的眼神也有些犯难：“韶……有苦衷，家母临终前逼韶立誓，无论如何永不踏入京城半步。”
“这……”方忠信甚至想过他家祖上有罪名，不得考科举，假如真是那样，他也有办法帮忙调剂，但如果是家中父母之言倒是难办了，“可惜你一身治国的好本事，终是浪费了。”
“凡事皆有双面，若当真入朝为官，治国平天下，韶又怎能像现在一样逍遥山水，写出更多文章游记来记录我国大好河山呢？而且，读过韶诗文的人，会更爱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更愿意为国家效力，想来韶也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治国平天下’了。”
“好你个戚云韶啊，”方忠信抚掌笑了笑，“原来也是胆大的主儿，真想见见你父亲，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你这么能耐的儿子，何时引荐一下？同在江南，老夫也想多个朋友。”
“有机会韶携家父设宴款待方伯父。”
门口宾客来来往往，就在二人闲谈之际，门房又报了声：“柳大人到！”
话音落，柳宗齐带着儿子后面跟着一串下人进了方府大门。
“忠信，节哀啊。”
柳宗齐表情沉痛，伸开胳膊狠狠拥抱了方忠信一把，方忠信僵硬的回抱了他一下，讲道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抱一个男人，感觉还挺新奇。
“忠信啊，我知你心里苦，虽然已经查清楚此事与我儿无瓜葛，但你心里肯定也有芥蒂，今日我叫这狗子来给你家孩儿上香，日后我们联手把凶手揪出来。”
方忠信长叹一声：“柳大人屋里喝杯热茶吧。”
柳风颐站在后排难得的一本正经，他想把真相都说出来，但张了张嘴还是咽回去了，暴露王爷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在江南活动的势力有三个，一个是他们柳家父子，他站在琮王和皇帝这边，只是为了抢回并销毁遗诏，爹亲是受宫里哪位的托付他毫不知情。另一个就是护国公贺兰盛请的蝴蝶城杀手，贺兰盛的目的很简单，用遗诏来威胁皇帝，如果玉飞楼反抗他，贺兰盛就可以用遗诏光明正大谋反。
就剩最后一个张鹰，他到底是奉何人之名来夺遗诏？
其实最令柳风颐想不通的是，大皇子死后就只有琮王和陛下两个皇子了，琮王已经表明不想要皇位，不然他兄弟二人也不会联手对付其他人。想来想去也只有玉飞楼一个人能做皇位，那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拼命争抢呢？
难道是琮王在撒谎？又或者……民间还隐藏有别的皇子？！
“柳兄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戚云韶喊了好几声才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柳风颐也被自己大胆的设想吓了一大跳。
“没事，我只是觉得最近天冷的太反常了。”
“难怪你突然发抖，韶马车里还有一件披风，这便给柳兄取来。”戚云韶温雅的笑了笑转身就往外去了。
柳风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愣了愣，连客套都忘了。以前他很少在家，和戚云韶碰面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偶见几次都是客气几句了事从没正眼看过他模样，今天不知是不是疑心犯了，他总觉得戚云韶眉宇之间有点像……琮王。
“来，披上吧，天气越发冷，我看方家门墙里里外外已经堆上木柴准备过冬了。”不知何时戚云韶拿着东西回来了，还仔细给柳风颐搭好扣系上带，他也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男人，看他眼眸如水长眉入鬓，看他勾唇微笑的模样高洁疏远，看他通身气质清冷雅致。
他在脑子里努力刻画着另一幅景象，假如戚云韶这张脸，除去温柔和善，添上十成的骄傲狷狂，将原本眼底带笑如沐春风的气质，换成看穿一切的绝对自信和恣意洒脱，那么这个人就变成了……
“嘶——”
柳风颐猛然倒退三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本就圆溜的眼睛几乎瞪出眼眶，他急促的呼吸着恨不得把心都吐出来。
戚云韶被他这一退也推得差些摔倒，漂亮的眼睛满是不解：“韶弄疼柳兄了吗？”
“没有……没有。”柳风颐揉了揉眼睛，真心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过的太累了，“我只是突然想打喷嚏，害怕传染给你。”
这么一说戚云韶明显松了口气，轻笑道：“都说了天气转凉要多穿些，你看方家刚入秋都准备好过冬的柴火了，你还穿这么单薄。江南不比京城，京城哪怕天凉下雪了躲在屋子里也暖和，江南夏天的被窝也是潮的，衣服总贴在身上很招寒气。”
柳风颐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在京城住过吗？”
被他这么一问戚云韶也是一头雾水：“韶从未去过京城，但是去过北方许多州府，想来是大差不差的。”
柳风颐觉得自己一定疯了，怎么会突然把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在一起呢？戚云韶打小住在江南他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有爹有妈有理想有抱负的，怎么会是皇家的私生子呢？长得像又怎么了，一定是刚才自己看错了。
“额，戚兄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先走了。”
“若不嫌弃，在下驱车送柳兄一程？”
“不不不不……”柳风颐慌乱摆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挺害怕这两个人撞见，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拒绝，索性一句话也不说扭头走了。
留下戚云韶一个人蹙着眉头待在原地发愣：“大概还是韶不太会交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