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山之战】第四篇章——苍茫天地谁为伴『龙嫣』（二）
“得有一个月躺在床上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沈砚韬如实道。
“那该死的朱舜华，让他溜掉了，下次再让我碰见非剁下他脑袋！”沈如皋把偃月刀往营帐上一靠，气愤地说。
苍琉辉两手都背在身后藏青色的袍子里，不慌不忙地说：“没有性命之忧就好，我这里有一瓶海龙胆，那是法华三神殿的祭司取海龙胆为药引熬制，特别添了西荒治疗跌打断骨有奇效的白骨草。一天服用一次，一次半勺。沈御史精通医道，不用我多说。”他深处一只手，掌心中立着一个蓝色瓷瓶。
“多谢巫咸。”沈砚韬一听添加了白骨草大喜过望，赶紧道谢接过瓷瓶。白虎族甚少与东边三族打交道，那些来自西荒的白虎族商人偶尔会带一些白骨草以备不时之需，白骨草据说在西荒很常见，可在山河十二郡可就稀罕了，《百草典》中虽有记载，也极少有郎中知晓其神效。而海龙胆有消炎的作用，对于这样的创伤极为有用。他没把龙嫣往西坡送，也是怕那里树林里潮湿不利于伤口恢复，东坡虽冷发炎的可能性也小。
龙嫣看见总是阴恻恻的苍琉辉就浑身不舒服，就装作没这个人一样连沈如皋也一并无视了，甚至道谢的话都没一句。沈砚韬本来望了她一眼，期望她起码礼貌性地客气一下，结果她这个小孩子赌气一般的态度弄得他很尴尬。
沈如皋赶紧打了个圆场，说：“长公主受这么重伤，我们还是别打扰她休息了，出去说。”
“你们好好休息，我就在帐外，有事喊一句。”沈砚韬回头嘱咐道。
“嗯嗯嗯，我会看着龙姐姐的！”楚天遥自告奋勇答应下来。
三人撩起帐子走了出去，影子都刚好倒映在龙嫣床头，他们说话的内容楚天遥听不到，龙嫣却能听得真真切切。
“梁韶带走了苍琊，估计今天玄章就该按捺不住了。”苍琉辉说。
“你有把握杀了他吗？”沈砚韬问。
“没有，但有把握困住他。”苍琉辉答。
“神鲛军如期出发了，杨定邦没动，雁翎王开始募兵，据说往东海去。”沈如皋说。
“东海？他那点人马填驻防的白沙军牙缝都不够，看样子很自信打算去蟠龙岛，围宫救城！”沈砚韬的语气颇为轻蔑。
“孔雀夫人死了，这消息放出去了吗？”苍琉辉问。
“放出去了，杨定邦两日之内必定收到消息。”沈如皋很确定地说。
“这样他都不来，那只有放朱鸾的消息，不信他不来。”沈砚韬补充道。
“不忙，杨定邦行事稳重，谁先输了耐性谁就输了天下。”苍琉辉说。
“我们该筹谋下一步退路，按照现在的天气，融雪速度大概十八天，玉带溪的水量就会逐渐增大，汇入金陵江中。我觉得，围城久不过二十天，我们尽早杀了朱奕，顺着玉带溪下山去攻打山河十二郡。”沈砚韬说。
“不可操之过急，天下易主光靠杀了朱奕不够，我们要牢牢控制住肃羽城，攻城掠地是神鲛军的任务，否则我们耗费两年打完就把肃羽城又拱手让给朱雀人，何必呢？”苍琉辉表示反对。
“你这样想，杨定邦也这样想！他更情愿耗着，坐山观虎斗，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顺手把我们和朱奕一块儿收拾了，他想扶谁当帝君就扶谁，我们岂不是给他做嫁衣？”沈如皋并不同意苍琉辉的意见。
“现在有一点，没人知道我们实力如何。虚虚实实，就连鹊山上到底驻扎了多少金鳞军，他们都没有确切情报，何必怕雁翎军。还不如担心担心，眼下如何攻破肃羽城。”苍琉辉说。
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沈如皋先开口道：“巫咸说的有道理，杨定邦未必是我们的对手，但是丢了肃羽城，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砚韬还是没有说话，龙嫣心想，他是否觉得不妥，细细想来，两种想法皆有合理之处。
“朱鸾现在情况如何？”沈砚韬问。
“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一切正常。”苍琉辉回答。
“好！”沈砚韬就回答了一句。
龙嫣感觉沈砚韬的态度不大对劲，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觉得自己有道理，那非得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到你甘拜下风为止，他要是觉得自己没道理，死乞白赖也要掰出一大堆道理。就因此，小时候他没少因此挨揍挨白眼。可他现在这个沉默，很不像他的作风。
巳时的钟声响起，沈如皋跟他们商量完粮草辎重运输、士兵风寒这些问题后，与苍琉辉一同离开。间或有士兵来报肃羽城的动向，及山风飒飒之音。
不知不觉龙嫣感觉自己很困，眼皮有些沉重，慢慢滑入了一个让人全身放松的地方，没有疼痛，没有揪心的战事。她走在淮扬府的街上，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桌乍响，身边的小姑娘抡了几指琵琶清嗓唱个过堂调，看客们皆拍手叫好，座中头一个就是满身绫罗的楚天遥，身边还跟着俩小厮。
天上纷纷扬扬飘落绯红色九重桃的花瓣，树上完整的花朵如一个小花球般，艳丽而张扬。龙嫣一伸手接住了几瓣，粉色花瓣越变越深，几滴血将花瓣染成深红色，花瓣在手中崩解，瞬间化成无数血珠子，让她的手仿佛从血泊里抽出来。
龙嫣抬头一看，周遭已不是淮扬府，她根本认不出是哪里，脚下踩着冰冷僵硬的尸体，身后零星硝烟飘散着，目之所及全是身着各色铠甲衣着的将士，死状极为凄惨，胸前一个大洞，像黢黑的眼球漠然望着灰暗的天空。
紧接着狂风刮来，风大得睁不开眼，龙嫣感觉自己从半空中被摔到一个松软的地方，绮丽的光彩正在自己的衣袖上流转，她抬头一看，天空中正变幻旖旎璀璨的辉光，不由令人叹为观止。借着辉光，龙嫣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不远处一丛丛嫣红的蔷薇在光华下艳丽夺目。牛羊站在地平线上，还有从未见过的半圆形帐篷，轻风吹过旗枪舒展。她走到蔷薇丛中，被花刺扎伤脚踝，不小心整个人摔到花丛里。
她正要看自己被划破的手，却发现自己赤身被捆在一根木桩上，周围还有八个年纪相仿的姑娘泪水涟涟地哀求着，高台下的巫礼们均身穿黑色长袍，带着恐怖的魔魈面具在夸张扭动身体，只有一位白衣巫礼在原地旋转，袍边翻飞，摇着滚铃高声唱着她听不懂的古老傩祭词。台下跪着黑压压的人，不停地三跪九叩，轻轻跟着白巫礼诵念着，窃窃之声形成一股沉闷的压力。白巫礼停止旋转，歌声陡然变得刺耳，如歇斯底里的哭喊，他丢下滚铃，从袖间抽出一把短刀走到龙嫣右边的姑娘身前，用刀在那姑娘额头上轻轻画出诡异的圆形记号，鲜血顺着姑娘的脸蛋滴下来，紧接着他在姑娘双手手背、脚背都刻了同样的记号，姑娘从嘤嘤低声哭变成了哀嚎。黑巫礼们更加疯狂地舞动着，顶礼膜拜的诵念声越来越整齐。在那姑娘的哀嚎声中，白巫礼把刀缓缓割开她的上腹部，血液汩汩流出，他又在胸口处刺了两刀，然后将手从下腹部的伤口里伸进去狠狠一拽，下面响起了带着哭腔的欢呼。
那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仿佛一只浴血的兔子。
龙嫣内心一阵恶心，可她挣脱不开这绳子。
白巫礼握着那颗心，环绕高台一周，惊恐的女孩子们闭着眼浑身发动，然后他像喂食的主人一般扬手一扔，黑巫礼们疯了一样扑上去，抢到心脏的那一个黑巫礼立刻狼吞虎咽，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人抢走这绝世美食。其他的黑巫礼围着他跳舞，发出呜呜的声音。
就这样一个一个下去，当白巫礼走来时，她忍不住挣扎，这种害怕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白巫礼的袍子已经被血染透，依稀可见他健硕的身体，龙嫣看到白巫礼的脸，清秀俊逸，眉间额点如天边最亮的星，他邪邪一笑低声道：“傩妃，我来接你去见傩王。”
“你滚开！”龙嫣悲愤地喊。
尖刀在她肌肤上划开的刺痛，白巫礼温柔邪恶的笑，她惊叫着醒来，四周竟然一片黑暗。
“你害怕吗？”白巫礼的声音环绕着她。
“你是谁！你滚！别靠近我！”龙嫣惊慌失措哭出来。
“别哭，别哭。”他声音如安抚孩子的父亲那样沉稳。
龙嫣感觉自己像失明的人一样，看不到任何一丝光线，触摸不到任何东西，这里是彻彻底底的黑暗。绝望像巨蟒缠绕着她，一点一点勒紧让人喘不过气。
“傩妃，拯救我们……请拯救我们……”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由远及近，由小及大，海浪一般冲击着她。
突然之间，龙嫣睁开眼睛，大口喘气，满额头是汗，双颊酡颜似酒醉方醒，肩头剧痛提醒着她回到了人世间。梦里每个场景，每一个人都历历在目，尤其是白巫礼拿着刀，剜出她心脏时邪魅的笑容，在那张俊美的脸色显得极其恐怖。此刻想起来，她的心脏还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