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谣】第一篇章：青灯长明离原中——『朱奕』
宣明二十七年四月十七日丑时，鹊山肃羽城飞霜殿。
空荡荡的宫殿里，站着一君四臣，朱奕背对着正殿大门，朱舜华站在雕镂着红鸾纹路的殿柱边。齐松凛笔直地站在朱奕身后正中央，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而玄章则站在朱奕右手边，低垂着头，面无血色。杨定邦跪在齐松凛左侧后方，头盔上的红色雁翎其他三人装束显著不同。没有人说话，飞霜殿的宫女侍从早就没剩下几个，魏管事端着渐渐变凉的茶，不敢上前。
气氛凝重地让人窒息，几乎喘不过气。
飞霜殿外，士兵们在全城搜捕孟章士兵和朱葳残部，无家可归的人们返回自己破败的家，甚至面对着废墟嚎啕大哭，彭大毛等亲兵则带着一个军屯的人去收尸，将全城尸体都堆到北边壬癸门外那片泥泞的空地去。
谁也没想到，君泽上都肃羽城竟然被区区一万五孟章叛军打得千疮百孔，就连火山爆发都没能让肃羽城破败成这个样子。水沉石城墙坍塌，三神殿被炸毁，鸿鹄街消失，华丽的宅院夷为平地，无数人引以为豪的皇宫差一点被炸药彻底掀翻。
四十八位朝臣，如今就剩下二十三位还站在飞霜殿外，等着帝君发话。他们的家人死伤无数，宫中少了很多人，变得冷清了很多。
“罢了，朕今日不杀你，”朱奕仰头叹了口气，转过身道：“从今往后，轮戍调将不调兵，你就呆在凤凰郡、明冲郡、江陵郡带兵，削爵褫禄五年。”
“谢陛下！”杨定邦这话回得硬邦邦的，谁都听得出来他并不服气，宁可朱奕痛快杀了他。
齐松凛明显是不同意，他直言不讳：“陛下！”
“闭嘴，没问你意见！”朱奕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站在殿外的丛相使劲探头探脑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还是杨甘大致猜出了他们的意思，低声嘀咕着。许廉徵虽然极力想知道，却还在装着一副气定神闲不在乎的样子。
“陛下，你今天杀了微臣，我也要把话说完！”齐太宰根本不依不饶。
“没人有证据证明杨将军与雁翎王谋反有串通，若有，拿证据给大理寺，朕绝不宽恕！若没有，不必多言！列位臣工看到什么不重要，朕今日是帝君，以后还是帝君，什么事都没有！”朱奕把话说绝，不给齐松凛苦口婆心的机会。
朱奕对杨定邦再恨得牙痒痒，心底里就没动过杀他的念头，杨定邦忠于君泽，只是不忠于自己而已。在王朝危难之际，他是真正靠得住的人，若容不下这点异心，二十七年前就能杀了他。
玄章听朱奕说完，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许多，从始至终朱奕掌控朝政的时候都非常清醒理性，群臣对杨定邦的不近人情虽多有微词，但要论护国第一名将非他莫属，杀他得不偿失。比起杀不杀杨定邦，玄章更担心朱鸾的去向，这个小姑娘的厉害程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就连心思都难以揣测。可追杀朱鸾的事情不能摆在明面上说，他只能等一切结束后私下跟朱奕提议。
“太宰大人、杨将军你们都出去，跟外面的臣子说，休整三日不上朝，大家回去处理自己的家事，也好好想想重建肃羽城及剿灭山下孟章叛军的事，还有安抚山河十二郡百姓，国库拨付及军费等等！有紧急情况随时进宫来找朕，朕都在这里。三日后，照常上朝，朕要你们拿出解决的办法来，别跟朕诉苦。大巫祝和舜华留下，朕还有事要商量。”朱奕摆了摆手，有些疲倦地说。
这接近一个月，都没好好睡过一觉，朱奕已经从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显出了一些老态，鬓角灰白。
杨定邦与齐松凛打开虚掩的殿门，齐太宰站在殿门口对着臣子们朗声转述帝君圣旨，原本交头接耳探头探脑的臣子们立刻拱手作揖，认认真真听齐太宰宣旨，他话音落罢，众人长吁短叹，一个月以来连续心力交瘁的日子刚过去，就要立刻陷入另一种心力交瘁中去。
杨定邦沿着朝臣边缘大步流星离开，他心里惦记的那件事，还没有结束。
飞霜殿中的气氛就变得很微妙了，玄章亲自走到殿门前将门关好，朱舜华大致能猜到他想要说什么，这个玄章跟前任大巫祝如出一辙，自然是不会放过小鸾。朱舜华并不十足情愿去做这样的事情，玄章这样的玄武人理解不了朱雀人内心深处的青鸾情结，那是他们历史中流淌着的祥瑞圣洁之化身。
“陛下！”玄章缓缓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这一切只是开端，灾难远远未结束……”
“朕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杀了小鸾，她是朱雀族千年一诞的神女转世，若我干出这样的事，只怕无须杨定邦，不知道多少人会起兵造反，认为朕是个凶残无道的昏君。”朱奕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他第二次直截了当打断臣子的话，平常这些人的话不管多不中听，他总是会很有耐心听完再下个定夺。
“但小鸾必须死，麒麟也是！”玄章以从未有过的坚决语气说道。
朱舜华终于站不住了，他说：“大巫祝，您可能有所不知，在我们朱雀族除了最崇高的三神，其次就是青鸾神女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相信青鸾神女会给我们带来美好的生活，让蓬莱和平安定。每一千年在涅槃火山爆发之际，青鸾神女会转世投胎到朱雀帝王家，所以公主在朱雀人心目中的地位并不低于帝君，几乎等同于三神教教主。如果杀了公主，将会激起民愤，引发更多不可控的战乱。此事，确不可取。”
“陛下，四千多年前，青鸾神女嫁予何人？”玄章不疾不徐地问。
“神君天牧野！”朱奕不假思索。
“天牧野是哪一族？”玄章又问。
此问一出，朱奕立刻明白玄章意指何处。
“天牧野与鸾妃生子天昊，天昊七子一女，其女碧羽。适逢红鸾族讧，青鸾神脉碧羽入主朱雀族，青鸾壮大一度使朱雀族成为青鸾族，碧羽一生未婚，临死得我族大巫神祝福才得以有千年一次轮回。碧羽在世，就发生了其兄弟间的夺嫡大战，天商继位后又是参商政变，因碧羽而累及青鸾神脉，红鸾神脉与天参联合将青鸾一脉屠杀殆尽，这才有了红鸾神脉统领朱雀。青鸾回归，怎么可能是为了蓬莱安定？”玄章的语速缓中带急，颇有些步步紧逼的意味。
“那是为了什么？祖宗传来的规矩，不可能有错。”朱舜华反驳道。
朱奕恍然大悟道：“碧羽身上有天牧野和青鸾神女两人的血脉，也许早就料到了麒麟与青鸾绝脉，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血脉不断绝。”
玄章直起身子，看着朱奕继续说：“天下间的麒麟神脉如果断绝，是不可能凭空生出麒麟。但这家人恰好是青鸾后裔，那么麒麟神脉或者青鸾神脉就有可能在后代中出现。所以，麒麟只可能生在朱雀族。”
“楚天遥的确是我朱雀子民所生。”朱舜华还是不太明白玄章想说什么，但他确认了这个事实，当初为了搞清楚楚天遥的身份，他花了不少力气去查楚家的身份。
“而距今两千年前涅槃火山爆发，诞生的青鸾神女就是焰王之女烛云公主，青龙打上鹊山，焰王带烛云公主逃到金陵江中游一个小渡口隐居，直到烛云公主长大，联合白虎起兵攻陷执明后朝，青龙族沈长风挥师西下收复金滩平原，公主拥立沈长风为帝，带领族民重返鹊山。而烛云公主在起兵之前，就曾嫁给过当地一个书香世家，起兵后从此再未回去过。这个家族，始姓林，其中一支宗族在后来战乱中改楚姓，楚天遥正出自这个家族。”玄章最后点名了主题。
“你怎么知道！”朱奕大惑不解。
“在孔雀台神脉树录中记载了各个神脉传承，而烛云公主一脉在史书中只字未提，我在树录中寻到林氏，查了江陵郡各个望族谱系。”玄章确定无疑地回答。
“就算这样，跟小鸾又有什么关系？”朱舜华一头雾水。
“当年麒麟平定四海，没有鸾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们族中有如此多神迹典籍记载，无需赘言。如今，麒麟与青鸾同在人世，他们一旦明白自己的渊源身世，必然要光复神脉。公主如今信誓旦旦，难保将来依然如此，何况她现在与楚天遥在一起，命中注定缘分恐怕无论隔了几千年还是能重聚。”玄章不得不点破。
朱奕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这个新任大巫祝同样不可小觑，他皱起眉头，双手搭在背后。
凉意如蚂蚁般爬上了朱奕的脊背，一点点向上蔓延，他正前方的烛火抖动了几下，倏然熄灭，好似一阵风碾灭烛芯。他忍不住仰起头，想要把眼眶里那一点温热逼回去，就如他勒死流云夫人时，没人能看得到他在心里落的泪，那是他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纵然母亲有千般不是万般偏心，始终是养大他的母亲——而他不得不痛下杀手。小鸾又何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