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谣】第一篇章：青灯长明离原中——『宁思栩』
他双手盘起风旋，口中默念咒决，风旋裹挟着阴寒的灵力渗透到宁思栩躺着的地板上，点亮了一个龟蛇缠绕的骷髅法阵。法阵中一个一个红色的光点汇聚，涌入了宁思栩体内。不久之后，她惨白如纸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血色，发出阵阵咳嗽。
“玄武冥魂阵，何不逆行阵法，直接散了我的魂魄呢？咳咳！”宁思栩冷冷地说，尽管她气息尚弱，却仍旧不改那倔强的脾气。
“玄武家的人个个心如磐石，岂是我这个远房舅舅用雕虫小技能撬开尊口，你心心念念的沈郎如今生死不明，只剩下远在屺莽沙漠的宁笙，不知道白家会怎么对待这个媳妇。或许，舅舅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让她好过一些。”玄章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沿着法阵走着。
宁思栩突然脸色大变，玄章敏锐地看在眼里，显然这几天来硬的方法不对，得戳对软肋。若非是被战火搅得心绪不宁，按他一贯来的脾气也不至于如此急功近利，差点弄死宁思栩。
“想不到我们宁家姐妹竟然落得如此地步，一辈子被人拿捏。”宁思栩悲怆地闭上眼。
“这你就错了，白王妃过去或许吃了点苦头，现在在屺莽沙漠可是不得了，到底是她拿捏白家，还是白家拿捏她，连我都看不明白了。我想，你若是愿意告知我白垠的下落，我可以送你回屺莽沙漠，让你们姐妹好好叙旧，说不定王妃现在只手遮天，你在沙漠里想要谁死谁就得死。”玄章意味深长地说。
“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宁思栩一激动，胸口断脉处岔了一口气，顿时喷出鲜血。
“白垠的下落！”玄章不依不饶。
“他在白虎族监兵部担任大巫觋，行踪不定。”宁思栩熬刑数日宁死也没说出来的话，此刻倒是痛快而出。
“宁家有一门绝技惑心术，你能拿来摆平一个又一个男人，宁笙也能拿来摆平白领主，我还听说宁笙把控沙龟政局，如今白氏一族也听她号令，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你姐姐出生入死，要搞清楚效忠的主子。”玄章露出一个颇为满意的微笑。
宁思栩如今这诧异的表情，早就在他所料之中。宁思栩自然想不到，白垠丢给她一封又一封泣血哭诉的家书，不过就是个骗局。她浑身紧绷的那股劲顷刻间涣散而去，只是不停喃喃道：“沈郎，我对不住你……沈郎……”
一阵暖风扇来，清脆落锁之声，她只听到玄章冷漠的声音：“待白垠伏诛，你爱去找谁便去找谁。”
四肢百骸剧痛席卷而来，宁思栩眼角的泪混着血流入发丝，暗室之中只有门缝那一缕微光，她像一具尸体般静静躺在那里，这些年来的日子历历在目，竟然只是个虚妄的谎言。
那一年，那一天，离火节。
她还是东海神女，站在高高的明珠塔顶，下面人头攒动，全都跪地拜伏，等待她开始诵经祈福。远远的，有一个锦衣公子策马冲进了人群，控制不住马缰连人带马摔在明珠塔下的广场，虔诚的信徒们四下逃窜。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哪里来的呆瓜。
锦衣公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她，宁思栩翻开经书，素纱禅衣被风吹起，宛如晶莹剔透的蝴蝶在高塔上一张一翕微摇羽翅。
那一天，念的是《慈悲经》，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宽他人为慈，恕己身为悲。往复轮回故，红尘虚妄苦。
她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念着，清朗婉转，澄澈明净。
每一位来这里祈福的人，无一不被俗事困扰，献上虔诚的供奉换取神明垂怜，带走所有痛苦。
那时候读《慈悲经》里的每个字，都觉得可笑之极，哪有什么情缘因果慈悲，哪有什么轮回虚妄，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经书。她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玄武人，不在乎什么神明报应。
明珠塔一共五层，下面三层是藏书，而顶上两层则为神女居所。一层诵经，一层起居，终身不得离开明珠塔一步，一日三餐皆有信徒侍奉，幽居寡世。但在东海有个传统，权贵之人可以藉由“奉养”入塔得到神女抚顶礼祝，她便有机会结识孟章权贵，一有机会便偷偷离塔换装行事，这就是白垠将她与真正的神女掉包的目的。
这日子一天天过，仿佛乏味得没有尽头。
直到这位马失前蹄的锦衣公子，身披夕阳霞光入塔翻书，口中念念有词：“《往世书》在哪儿呢……”
“三楼玄武区癸亥架第四排第十本书。”宁思栩倚在四楼的门口，端着一杯上好紫珑茶说。这里的每一本经书，她都念了无数遍，在什么位置记得一清二楚。
“在下沈砚韬，多谢神女指点。”锦衣公子彬彬有礼。
“阁下出自孟章王室？”她好奇地问。
“宗室微末，不足挂齿。”沈砚韬拿着书，抬头从旋梯中空的地方看去。
“《往世书》艰深晦涩，佶屈聱牙，阁下竟对这样的书感兴趣，真乃罕见。”宁思栩喝着茶，觉得紫珑茶不太对胃口，顺手就放下。
“好奇玄武族如何操控生死，”沈砚韬闻到紫珑茶的香味，不由惊喜道：“这是出自长风山茶园的极品紫珑茶，神女好品味。”
宁思栩被这番恭维逗乐了，回答道：“都是信徒供奉，我分不出好歹。”
“神女谦虚了！”沈砚韬拱手道。
“比起紫珑茶，我更喜欢馥郁清香的甘露醇。”宁思栩将酒壶轻轻一晃，往酒杯里倒了半杯，兰花馨香盖过茶香在整座明珠塔中蔓延。
沈砚韬顿时被勾起了酒瘾，这可是只有在宫中才能喝到的绝世佳酿，不由自主朝着四楼走去。
宁思栩自斟自饮，听到脚步声到门口，轻轻说了句：“坐吧！”
“神女无忧之人，何以心事重重？”沈砚韬回头看了看，竟没有人阻拦他踏入神女居室，便放胆走了进去。
“莫非只有心事重重才能喝酒？”宁思栩葱指捻杯，一饮而尽，神采迷离，顾盼风流，双颊红晕如晚霞伴浮云。
沈砚韬见过的女人万万千，宁思栩这样一眼看过去捉摸不透的，是头一个。
她那一双剪水蓝瞳，就如夏日里掀起的海浪，阳光透过水幕般明澈。彼时，以一个青龙人的面貌示人，她这容姿纵然不能艳夺紫榆楼百花，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会换上更美艳的样貌，在男人那里无往不胜。
“沈公子也信玄武族能操控生死？”宁思栩随手翻了几页桌上的《往世书》，那里面的内容熟的不能再熟，幼年时父亲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念这些听不懂的经书，来来去去就是天意不可违逆，行善积德。天意是什么，要是真有天意，她和姐姐不至于此。
“不知道，要说信，也不是，玄武人也是有死的那一天，说不信也不是，曾听过玄武人可以夺舍肉身，以自己魂灵占据他人身体，你说要是个将死之人占据别人身体，不断夺舍岂不是长生不老，算不算得上操纵生死呢？"沈砚韬疑惑地问。
“沈公子想多了，夺舍肉身仅仅是十方森林里龟蛇部落才有的本事，一生不过就一次，夺舍他族肉身还会让自己的神脉受到极大损耗，而且死后夺舍更是禁忌，要受天刑之罚。可不比我们青龙族，跟水打一辈子交道，夜里走路也坦坦荡荡。”宁思栩不屑地说，看他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样，宁思栩就索性充一回大头。
她不知这位公子的来意，只当是个平常寻借经书的人，随便聊两句打发走，就当做是今日的消遣了。
“谢神女指点。叨扰多时，在下该告辞了！在下粗通医术，方在望诊神女气色，有阴虚之像，似是伤愈不久。还望神女多多休养，暂时不宜饮酒为好。”沈砚韬礼貌地站起来，拱手作揖后拿起书准备离去。
宁思栩随意说了一句：“谢公子，不送。”说罢，继续斟酒自饮，到他走出明珠塔，那酒香萦绕不散。
往事越是清晰，宁思栩此刻心里越痛，要是只停留在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如今种种便再不相干了。她微微侧过头，看着地上破碎的伏羲神像，那照着他容貌雕刻的纹路早已经无拼凑复原的可能性。是她亲手摔碎了伏羲神像，本以为无言之别，今生今世无缘再见，谁料到肃羽城中千躲万避仍免不了这一面。
也许是经脉尽碎灵力散逸，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她像风中之烛，吹弹可破的肌肤迅速发皱干瘪，白皙如玉转而黝黑似炭，花容月貌迅速变成了丑陋难看的脸，那就是她本来的样子，眉间一点星光。
不知道这样的脸，再见沈郎会否对面不相识。
还是不要见了吧，这孽缘本就不该开始。
宁思栩忍不住抽泣起来，她不信命，不信的呀！
可如今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已经发生的事情又怎么能倒回去重来，那些日日夜夜越是令人心醉，现在就有多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