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谣】第一篇章：青灯长明离原中——『玄章』

　　久居鹊山，他已经快不记得自己故乡的人们，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大巫祝客气了。”玄陆与灵均兄弟俩生分得很，他们从小不在一起长大。

　　“有什么话，便在此处说罢。这里，有结界与外面隔离。”玄灵均一挥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先自顾坐下，小炉子上煨着明月九香茶，茶水沸腾将茶盖顶得上下弹动，灵翠瓷敲出清脆的声响。

　　玄陆挽起下摆，入座辞谢道：“喝不惯，谢了。”

　　“也是，禺疆城里一贯吃生鲜冷食，我离开太多年，都不记得了。”玄灵均自嘲地说。他当然不愿记起来，在沉悲沼里茹毛饮血，只等着巫姑送些吃食的日子。每一天有多漫长，唯有星辰知道。他还记得，当自己告诉孔雀夫人，出了十方森林在檀渊郡第一次吃到热的饭菜，竟然觉得很温暖，孔雀夫人笑着说，他注定属于鹊山。

　　“与我说话的，当真是二王兄？”玄陆饶有意味地问。玄章为长，二王兄自然指的是玄灵均。

　　玄灵均神色微微一变，略有诧异，不明白玄陆何以看出。不过，他转念一想，玄陆有一半苍氏血脉，想知道一些秘密，并非难事。

　　“大巫祝不必惊奇，父王已然知晓长兄身故的秘密。利用生死书还魂，将自己的魂魄寄生在书中，再逆转冥魂阵，将玄章的魂魄逼出，取而代之。这样精妙绝伦的设计，屈尊为朱雀族驱策，真可惜。”世子说话，有些不客气。

　　玄灵均不明白玄陆的来意，自斟举杯，轻轻吹了吹蒸腾的水汽。茶杯中，倒映着他淡漠的神情，眉眼之间额点明亮，如茶中一粒星光。

　　鹊山遭遇兵灾，寄书禺疆城，本意是让父王借此机会慰问，巩固朱雀玄武盟约。父王派出玄陆，带着六十名经验丰富的侍侣前来，听凭朱奕调遣分派给各地三神庙主持祭典丧礼，安抚民众。玄陆昨日到达安顿，白天依礼觐见，直到下午才派人给玄灵均递话，听他刚才的意思，似是替父王来兴师问罪。

　　“你放心，你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毕竟，在我们玄武族藏不住秘密。星廛辰轨，把一切都定好了。”玄陆仍然语焉不详。

　　越是说话拐弯抹角，越让玄灵均不悦。肃羽城中，他对朱雀族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头百姓，无事不在其掌握中。反而，远在故乡的禺疆城，脱离了他的控制。

　　“父王是否知道，白垠尚在人间。”他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当做试探。

　　“哦？王兄可有证据？”玄陆终于把生分的“大巫祝”换成了更拉近关系的称呼。

　　“他放出灵凰神鸟打碎无出结界，让小鸾回到人间。炸毁三神殿，动摇我在朱雀的威信。暗助苍琉辉，操纵朱葳谋反，件件桩桩，皆与我做对。”玄灵均历数白垠所为之事，他在山河十二郡翻云覆雨，若禺疆城竟一无所知，便太不应该了。

　　“父王有所察觉，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此外，王兄也须提防白沙王妃，宁笙。”玄陆生怕玄灵均不知道她是谁，特地强调了名字。

　　玄灵均悬着的心略微放下，看来父王与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并没有太多分歧。白氏一族统领沙龟部落，长期觊觎执明封国封王之位，当年白垠掀起教乱，便是他请奏朱奕派杨定邦剿灭。宁氏一族原本是玄氏支宗，家族凋零，只剩下宁氏姐妹，两姐妹在白氏寄人篱下长大，如今成了白家人，翅膀硬了。

　　“她妹妹宁思栩在我手中，不过我前日放了她。此女命苦，嘴硬，日后于我还有大用，暂且不取其性命。至于宁笙，她命格奇绝，将来与我必有一战。”玄灵均语淡如水，轻轻一摇手，炉火熄灭。

　　玄陆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果然这个王兄如传说一般神奇，世间事无所不知。

　　话头绕了半天，他还是在考虑要不要替父王问那个问题。

　　他不是不敢问，是怕问不出什么。

　　“这里很幽静啊！”玄陆顾左右而言他，站起身在小楼二层四处看看。

　　玄灵均也不搭话，随他走动，自顾喝茶。

　　走了半天，玄陆自讨没趣，在来的路上，他就探听清楚了，这个孔雀台便是孔雀夫人的住处。本以为能引出玄灵均的话，却不料灵均根本不上当。

　　“父王想知道，这栋楼的主人，何在？”玄陆终于忍不住了。

　　灵均放下茶杯，缓缓吐出两个字：“死了。”

　　还未等玄陆装模作样震惊，灵均转头望着他，字字清晰地说：“我杀的。夫人年事已高，寿岁将至，我不忍她受离魂戮骨之苦。她已经湮灭，衣冠要留听凭帝君处置。”

　　原本，玄陆并没打算玄灵均说实话，可他直接承认是他杀了，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如是夺舍他人身体，寿岁将至死去，的确极为痛苦，但玄灵均不是一般人，他说的这个理由太合情合理，反倒让人不敢相信。

　　“夫人可曾留下什么话？”玄陆小心翼翼地问。

　　“一刀毙命，并无机会留遗言，你如实回禀父王即可。”玄灵均抬头，望着玄陆，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怎么想。

　　玄陆一时语塞，本以为王兄是个势均力敌的人物。但灵均的气度非凡，反倒将自己逼回一个怯者姿态。这个地位仅次于帝君的男人，若非一副俊秀少年的模样，旁人无论如何看不透他清澈双瞳里，深不见底的思绪。

　　“关于大王兄的事，父王交代过什么？”玄灵均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逼问。

　　“并无，仅嘱咐不得外泄。毕竟，这是要上天刑台的大罪，二王兄应该还记得。”玄陆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一点点，在玄灵均面前他并不想落了下风，毕竟父王年事已高，三神教未来的教主，下一代封王，就会是他。如果，他的王兄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教主形同虚设。何况，在玄陆心中，如今的父王对玄灵均言听计从，已经是个朱雀族的傀儡。他不明白父亲这样做的意义，也相当不认同。

　　“人，早晚有一死。”玄灵均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惜，不是所有人能看懂玄灵均的命运。自血彗星坠世，他的命运成了一团迷雾。

　　“王弟玄墨如今在何处，此番前来，竟没有看见他。”玄陆问到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现在是孔雀台暗客，被我派出去执行任务。苍琉辉便为他所杀，他有玄冥弓在手，不必担心。”玄灵均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玄陆身边，多说了一句话：“我自会照顾好他。”玄墨是玄陆的亲弟弟，苍霜王后最小的儿子，但玄墨却也在沉悲沼里被幽禁多年，玄陆并不知弟弟为何会被父王一怒之下关进沉悲沼中，自然更与玄灵均关系更亲近。能窥探天机的人，总是会知道太多秘密，然而这些秘密如何处置，都需要智慧。关于玄墨的秘密，玄灵均选择沉默，便是有他的道理。

　　玄陆感觉到玄灵均靠近给他造成的压迫感，那只说明，玄灵均的法力远在他之上。一个人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但不能不识趣。他得到了答案，便没有久留下去的理由，只得告辞。

　　玄灵均静静站在小楼上，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许久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怀中响起。

　　“灵均，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让一个知道我秘密人活下去，何况他将会拥有将我送上天刑台的权利。”

　　“你已经足够强大了，没人能耐你何。”

　　“苍霜王后活着，始终是一个祸害。有她在，玄陆终究会对我下手。”

　　“她也很老了吧！”

　　“在她死之前，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你在怕什么？”

　　“事已至此，我还能怕什么？”

　　“再杀下去，你背负的冤孽，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就不超生吧，我也不想有下辈子了。今生，我很累了。”

　　“你何苦呢？”

　　“众生何辜呢……”

　　怀中声音沉默，周遭寂静无比。玄灵均又复坐下，望着夜空繁星，枯坐到天亮。

　　上朝的时间到了，远处钟鼓齐鸣，朝阳桥下鱼贯而入的臣子们，拾阶而上进入天銮殿。那座辉煌的宫殿，至今还残破未来得及修复，琉璃黄瓦，檐下君臣，在不久前刚从一场血战里活下来。

　　他在所有人眼里，依然是大巫祝玄章。

　　从孔雀台走到天銮殿，摸约一个时辰的功夫，相当于穿越了半个皇宫。玄章一夜没睡，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身为大巫祝，他不能露出半分疲态，只要朱奕挺着，他就算还剩一口气，也要一样挺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子们跪地山呼如雷。

　　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站着鞠躬作揖随同山呼即可。

　　“平身。”朱奕坐在凤凰王座上，看起来也熬了一夜，眼圈浓重。肃羽城之围暂且解了，可山下陷入了更大的战争泥沼，多年太平的君泽朝，在天灾之后又面临战祸，天銮殿里没有人能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