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山之战】第二篇章——凤麓冰雪千年寒『苍琉辉』（一）
宣明二十五年三月廿六日酉时，东海郡蟠龙岛，春潮乍起。
巽寮海峡宽约四十九里，那里吹着的海风，腥咸中夹杂着淡淡的铁锈味。久居岸上的青龙人早忘记这味道是怎么来的，唯有那些以船为家，常年漂流海上的人才记得，那是这片大海中每一具尸体留下的印记。那味道，和人血很像。东海如恶魔，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不断吞噬着生命，却是几十万青龙人赖以生活的依靠。
沈砚韬醒来时正跪在九龙大殿正中央，在他失去知觉前，他还在明珠府长风茶园里养伤，一眨眼功夫怎么就到了青龙王廷内。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自己是被灌了迷魂汤逮回来的。许丞相旁边站着的都是瞬王旧臣，因太后召集群臣议政，代管政事的许丞相自然也位列其中。小威王偎依在母亲怀里，木然地看着大家，不时打几个哈欠。
唯不同的是，陈中明带着蛟龙营将士站在他身旁，平日里与他交好的臣子却一个都没在。陈将军正在跟许丞相为该不该将沈砚韬交给朱雀人激烈争吵。蟠龙营的元帅沈宽屹及一众御史、廷尉都没说话，站在许丞相身后，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
“陈将军，你当初从茶园把我抓来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还带回宫问他们，我是许丞相和摄政长公主亲自任命的刑司御史，讲道理，他们会让朱雀人杀我么？”沈砚韬实在看不下去，出言讽刺。
陈中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抬高头俯视沈砚韬，陈中明两鬓斑白，脸色有几块老人痕，本来青龙人颀长紧实，披上金鳞铠甲显得身材极为高大威猛。陈将军老骥伏枥，自有一股威严在，加之军人特有的粗大嗓门，开口震慑众人：“混账东西，孟章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殿下年幼，你们这些老不死挟主持权，闹得天下不太平，愧对先王！沈御史撺掇长公主去谋逆，长公主没了踪影，现在是朱雀通缉要抓你，要是我们包庇这混账，朱雀人对我青龙不利怎么办？”
许丞相不紧不慢地说：“陈将军言之有理，你可曾想过，沈御史乃我青龙雨帘公主的子嗣，青龙王族的人只能由青龙王族自己处理，交给朱雀人宰割，几时我们青龙如此屈辱？自仲王迁都率众东归，与君泽签下凌波之约，我孟章作为君泽封国，自管生死，捍卫海疆，年年进贡，岁岁述朝。沈砚韬若真犯下谋逆之罪该死，死也得死在青龙的铡龙刀下，先王在世，绝不容朱雀染指孟章朝政！”说到最后，许丞相义正辞严，甩袖怒道。
“老顽固！要是朱雀拿这混账东西作文章，兴兵攻打，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朱雀有五十万兵力，我们三军总共六万人，怎么打？你要跟人硬杠，你拿出硬杠的资本来！孟章起码保住龙脉，要是国都没了，我看你哪来的朝政可以搞！”陈中明指着许丞相的鼻子反驳，他气得额头到太阳穴青筋暴起。
“胡说，匹夫之见！你若绥靖，青龙的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你！”许丞相同样怒不可遏。
局势正僵时，九龙大殿的门打开。
沈砚韬忽然听到一个熟悉遥远的声音：“韬，睡去罢……睡去罢……我在等你，来呀……”一声声呼唤，入骨酥麻，仿佛美人呵气如兰，在唇边耳畔温情低语。依兰香钻入他鼻子，他感到自己无比困乏，想要早日奔去那个人身边。
“思栩……”盘桓在他心头许久的名字，那是沉默的禁忌。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进入原本遥不可及的温柔乡，思栩腰肢款摆缓缓走来……明知是梦，却不愿醒来。
“许丞相，对不住了！这孟章跟你有关系的就是俸禄，可我外孙坐在青龙王座上，我必须为他考虑！”陈中明大手一挥，虎虎生风，殿外走进来十位身着朱雀图纹暗红色官服的人。
“出卖孟章，你不得好死！”许丞相沙哑着嗓子，没了声音。
沈砚韬毫无征兆地醒来，扭头一看遍地鲜血残肢，半干的血泊里倒映着九龙大殿里十二颗夜明珠的光芒。这里没有一点人的温度，因为除了沈砚韬已无活人。他颤颤巍巍地挪过到一柄刀旁边，把捆住双手的绳子割断，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才看清楚死人都是过去无比熟悉的人。许丞相、冯将军、沈将军这些前朝老臣，花白胡子已经因凝固在上面的血纠缠板结，冯将军身上金色的金鳞铠甲被砍开锁扣，他的腹部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王族另一大姓家族沈氏，祖上也曾为青龙帝君，先王极为倚重的家族，大半个家族几乎覆灭在此。
他姓沈，并不是因为他父亲来自沈氏家族，而是先王赐姓，抹去他不清白的出身。雨帘公主昔日与何人苟合生下他，已经成了秘密，连先王都不肯说半个字。
“威王，威王！”沈砚韬第一反应就是威王是否安好，抬头一看，大殿正上方的青龙王座上空无一人，翡翠龙椅上溅满了斑斑血迹，青玉案上卷帙散乱，还趴倒两个宦官，好几个御龙卫死在案边。
“沈御史……”三岁的小孩从青玉案下的垫布里爬出来，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一起爬出来的还有哆哆嗦嗦的小太后，她推开御龙卫的尸体，紧紧抱住儿子警惕地盯着沈砚韬，双眼通红，紧张地望着沈砚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参见威王，参见太后。”沈砚韬赶紧走过去行礼。自龙嫣掌权，他便担任丞相之下的刑司御史。
陈秀擦了一把眼泪，哽噎地说：“带我们离开，他太小，他不该当这个封王。”陈秀难过地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儿子，鉴定地说：“我们不要呆在这里！”她放下威王，把头上的金簪耳坠拿下来，捧到沈砚韬跟前，哀求道：“只要你带我们离开这里，我所有的珠宝都给你！阿秀无以为报，求求你！”
“太后言重了！这怎么回事？”沈砚韬大惑不解。
“我爹说，帝君下通缉令悬赏通缉你，将你捉了要交给朱雀人……结果，来的不是朝廷命官，是一群穿着官服的杀手。不由分说，大开杀戒。沈御史，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陈秀哭哭啼啼地问，清秀的脸庞发丝凌乱，嘴唇上还有一道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迹，即便这样她还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
沈砚韬自不会接陈秀的珠宝，环顾四周，他摸了摸胸口的东海镜，还好好护着他，只是胸口有几道划痕，满身都是别人的血。想来杀手一阵砍杀，没有仔细分辨他的死活，加上他又躺在地上，也就躲过一劫。
“来人，杀了他！”正门被打开，陈忠明指着沈砚韬大喝。
冲进来的人不由分说举刀砍过来，陈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挡在这些士兵面前，对父亲说：“父亲，你放他走！”
“太后与臣下私通，侮辱先王隆誉，保护威王，将两人诛杀！”陈中明不为所动，冷厉下令。他刚生华发的年纪，看起来却很老，双手握着盘龙金环大刀，英武不减当年。金鳞铠甲上画着蛟龙啸海图，宣示着他蛟龙营掌营将军的身份。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沈砚韬见多了，但是连自己女儿都不在乎，陈中明是头一个。
沈砚韬又怒又恨，攥着拳头！他明白为何与陈中明交好的臣子不在此处，陈中明分明就是引狼入室，借此诛杀异己！两年前，是沈砚韬带着一帮老臣逼他交出国玺返回军营，龙嫣才以摄政长公主身份掌握权力。而如今，沈家人掌管的蟠龙营几个将领都在这里身首异处，海疆尽头的蜃龙营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看刀就要劈到陈秀头上，沈砚韬拿出了东海镜，拉动铜环，为首士兵颤了几颤就扭头漫步目的地劈砍，旁边人大惊失色。
陈中明了解东海镜，那本是先王的宝物，他抓过那士兵，手起刀落，士兵脖颈处得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在地上痉挛了几下旋即没了动静，脑袋滚在陈秀脚下，嘴巴一张一翕，汩汩冒血。
“哇呜呜啊！”龙肇威抱着母亲的小腿嚎啕大哭，吓得不轻。陈秀抱起儿子，横在沈砚韬和父亲之间。
“早该杀了你这丢脸的丫头！”陈中明气不打一处来，反正自己妻妾儿女多得是，少这一个不少。
沈砚韬将陈秀往后一拖，陈中明右手砍过来的刀扑了个空，立刻左手的刀补下来。沈砚韬已经把镜子对准了陈中明，只见他脸色发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仅是他，他身后蛟龙营的士兵，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一股冷流袭来，这些人如玻璃雕像一样崩解，碎成一地红色冰渣子，陈秀吓得和儿子抱在一起，闭上眼睛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