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歌接过夏妈妈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放在了茶几上。
星期一的下午没有课，默歌闲在办公室又实在没有其他书看，便把肖暮景给她的《金锁记》看完了。看完了，可时间却只打发了半节课。因为自己溺水昏迷的事情，这个月的汇报课也不用上了，教研课也换成了微言，所以现在的默歌是闲得不能再闲了。
于是默歌便想起了夏千树的事情，想要去拜访一下夏妈妈，本来想着工作日对方会没有时间，结果夏妈妈立即爽快地答应了。
夏妈妈看上去有点憔悴，眼睛红红的，像是才哭过一样。
“千树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情吗？”夏妈妈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没有没有。”默歌笑道，她想起夏千树说过她妈妈不许自己画画，“学校规定每个月都要家访，正好现在我们都有时间，所以……”
“哦。”夏妈妈像是放心了下来。
和夏妈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默歌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漫画的事情。
“千树很喜欢漫画吗？”
“诶？为什么这么问？”夏妈妈的神色又紧张起来。
“哦，因为偶尔看见千树在课间的时候看。”默歌笑道。
夏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木讷又悲伤地看着地上。
“千树她，很喜欢画画，非常喜欢。”就在默歌打算打破这沉默时，夏妈妈突然说道，然后便讲起了她们母女俩和画漫画之间的事情，和夏千树告诉她的差不多。
夏妈妈的眼泪越来越多，默歌不忍，抽了几张抽纸递给她，她心里也很不好受呢。
“不好意思。”夏妈妈接过纸巾，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默歌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夏妈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希望你不要生气和激动。”
夏妈妈擦干脸上的眼泪，点了点头，“李老师你说。”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让千树画画呢？”
“我刚才说了啊，漫画的世界并不是像千树想的那么美好，她会在里面受伤的。”
“那你觉得千树在哪个世界不会受伤？”
大概是没有想到默歌会这样问，夏妈妈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默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作为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伤。就像，虽然我不知道其他路平不平坦，但我知道这条路长满荆棘，我就绝对不会让孩子走这条路。”
夏妈妈的眼神比之前要尖锐一点了，似乎带着点敌意，又仿佛在说“你是不会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的。”
母亲的心情……心酸可怜不被理解又得不到回报的爱吗？
呵。默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直视着夏妈妈的目光，“那夏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千树画画呢？”
默歌重复问道，这似乎把夏妈妈激怒了，她也终于明白夏千树说的那令人心疼的“歇斯底里”。
夏妈妈站了起来，俯视着默歌，“都说了……”
“不要那么冠冕堂皇。”默歌打断她，将夏妈妈从眼神里散发出来的歇斯底里抵了回去，“真的只是关心吗？”
默歌站了起来，向夏妈妈靠近，“因为自己受过伤所以不想让孩子也受伤，知道这条路上长满荆棘就阻止孩子不要去走这条路，明明这是深切的关心，至深的爱，可偏偏孩子就是不领情。我一个伟大无私不求回报的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孩子要那样对我？”
默歌把夏妈妈逼到了墙边，夏妈妈无法继续退步，只能看着气场突然变了默歌。
“真的只是爱吗？”默歌又问道，直视着夏妈妈闪躲的眼睛，“没有嫉妒吗？”
“嫉妒？”夏妈妈完全不解地看着默歌。
“为什么她那么小就目标明确，明明处于青春期却能够坚持自己的梦想并努力付出，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她是怎么做到那么勤奋的；她为什么遇到了那么好的平台，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喜欢她的粉丝，她以后一定会实现梦想，那个曾经也是自己的梦想，为什么我实现不了的她却能够实现？不，不能让她实现，我想去却没能到达的地方，怎么可以看着别人到达呢？”
默歌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既没有给她反驳辩解的机会，也没有给她歇斯底里的机会，夏妈妈只能呆呆地看着默歌，像是被击中了靶心，呆立在原地。
“现在明白了吗？嫉妒。”默歌平静了刚才强烈的语气，眼神也温柔了下来。
“怎么可能……”夏妈妈哭了出来，瘫坐到地上。
默歌以为她又要反驳她，可是夏妈妈的话却让她意外了一下，但同时放下心来。
“你怎么可能知道，”夏妈妈伤心地哭着，“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痛苦，那是我多么憧憬的啊，可是不但没有得到，还伤痕累累，而她却能够实现我实现不了东西，明明是我女儿，明明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几岁的孩子！而我，经历那么点挫折就害怕，逃避，一边后悔一边发现自己竟然嫉妒自己的孩子，你知道这种心情吗？”
“母亲嫉妒女儿，这是多么可笑，疯狂啊……所以，决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只是爱我女儿，一个母亲对女儿不顾一切的爱，根本不是嫉妒，根本不是！”
夏妈妈的哭声让默歌很揪心，她虽然不是母亲，她虽然无法明白母亲嫉妒女儿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她能够明白别人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时的那种嫉妒，也能够明白发现自己居然在嫉妒时那种自我厌恶的感情。
默歌从夏千树家里下来的时候，看见了等在楼下的肖暮景，意外之余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肖暮景。
“还你。”
“看完了？”
“嗯。谢谢。”
“不用。”肖暮景接过了书，《金锁记》，默歌说她，讨厌这本书。
*
回学校的路上，默歌问肖暮景怎么想到夏妈妈是嫉妒夏千树的，肖暮景没有立即回答，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你说的，我的经验比较丰富啊。”
经验吗？默歌不知道肖暮景是不想向自己解释，还是真的只是经验而已，但她也没问。其实默歌一开始是不确定的，也根本没有想到嫉妒这上面来。她想到嫉妒，是因为夏妈妈在讲到小时候的千树时的戛然而止。
“小时候的千树就很喜欢画些小片段，而且画得很好，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喜爱，有好几个老师都说过她很有天赋，说她以后完全可以从事漫画相关的工作，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儿，什么天赋不天赋的，不能坚持的话也……”
夏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突然停住了，停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停住了即将变为不屑和嘲讽的表情。
就是那一瞬的表情变化，和这两天都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金锁记》，以及肖暮景在医院说的那句“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难以置信，都是真相。”默歌才想到了“嫉妒”。
默歌看着正在认真开车的肖暮景，突然想到《金锁记》或许不是个巧合，而是他故意给自己的提示的话……而且他说福尔摩斯的那句话，更加说明了肖暮景是有意在引导默歌。
“肖老师。”默歌想要向他证实自己的猜想。
“说起来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肖暮景打断了默歌。
“那个女人？”
“就是嫉妒自己女儿的你们班的家长。”
“嗯……”默歌不明白肖暮景这个问题的意义，但还是认真地回想着，“是个很温柔让人很舒服的女人呢。”说这句话时，默歌脑子浮现的是门打开见面的第一眼，眼前那个穿着朴素却又质感，虽然憔悴却掩不住一种温柔可亲的气质，在没有谈到漫画这个话题时，她给默歌的感觉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舒服。
“哦？”
“嗯。”默歌点了点头。
“再温柔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疯狂的一面呢。”肖暮景云淡风轻地感叹了一句，他这一感叹，让默歌陷入了沉思，也忘了刚才想要向肖暮景证实的事情。
*
晚自习后，千树和熏风来到画室，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虽然和默歌之间的误会解除了，但想到妈妈，千树心里还是沉重着。
晚饭的时候，熏风接到了千树妈妈的电话，女儿周末一直没有回家，她很担心，所以才打来电话。
千树用眼神示意熏风，可以告诉妈妈他们一直在一起，不用担心。
从这个电话后，千树便一直沉默不语。
其实千树是不好意思面对妈妈，毕竟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所以现在选择来画室而不是回家，并不是需要工作，只是逃避而已。
楼梯间的灯坏了，但外面马路上的路灯透进来，倒也不至完全漆黑。心里乱糟糟的千树低头掏着钥匙，抬头准备开门时，却愣在了原地。走在后面的熏风因为千树的停步，也不得不停了下来，他正疑惑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千树妈妈。
尴尬压抑的气氛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将他们三人包裹着，千树妈妈似乎有点局促的样子，甚至不敢看千树的眼睛。
可是，最终打破这沉默的，还是千树妈妈。
“虽然我很多年都没有画画了，但还是想来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千树看着妈妈紧张地搓着手，她的话一遍又一遍地从自己耳朵里穿过，喉咙似乎有什么东西鲠在了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得她红了眼眶和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