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夫君让我给他的皇弟奉酒。
银铠白袍的小叔深深看了我一眼,一饮而尽。
他在漫天黄沙中和我并肩扶持八年。
却死于我亲手奉上的一杯毒酒。
高台之上,夫君搂着美姬在怀,淡淡垂首,
“怎么,你心疼了?”
他夺了我的虎符,还说天下本就是男子的。
重来一世,我非要掀了他的天下!
……
和徐亦桉成亲八年,我在外征战也有八年。
我被困大漠风沙,含泪杀战马,生饮马血。
他赏玩玉盘珍馐,喂食美人八百里外加急的荔枝。
我身中两箭,箭头从胸前贯穿,血浸透了盔甲。
他春猎射了一头虎,要为美人新裁裘衣。
八年,金人被打退了。
我麾下数百万将士的命,换回了沦陷百年的燕云十六州。
回京的那天,万人空巷,百姓涕泪相迎。
徐亦桉没有亲自来接我,只因他最宠爱的崔美人腹痛。
当年,他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说要娶我。
我爹手里的鞭子攥得老紧,守在正门。
他翻墙过来,月下人影成双,徐亦桉对我说,
“燕娘,我想一辈子为你牵马。”
他承诺永远不会把我困在内宅。
瞧瞧,不过八年。
别说牵马,他连出城迎我也不愿。
他心眼小到故意没给我准备牵马的礼官。
身侧银铠白袍的人翻身下马,清隽昳丽的玉面,皎然如月。
看得街边的女子尽数红了脸。
徐清檐牵唇朝我一笑,“燕将军,我来为你牵马。”
他不唤我嫂嫂,也不唤我燕娘。
徐清檐三月前为了掩护我,右臂被金人断了,只余空荡的袖管。
他完好的左手挽住缰绳,就这么为我牵马入城。
庆功宴上,徐亦桉端坐高台,手里还搂着崔美人。
八年不见,我们只远远对了一眼。
他无比陌生,成了深不可测的帝王。
徐亦桉让我亲自为徐清檐奉酒。
他此举也许是想压我的风头,不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功绩落在我这个女子头上,拿徐清檐压我一头。
但徐清檐值得我奉这杯酒。
精美绝伦的金樽盛着清澈的酒液。
徐清檐目光微动,深深看进了我的眼睛里。
他朝我露出一个笑,一饮而尽,眼神悲凉。
我还未品出这个表情的含义,大股黑血从他唇边涌出。
百官哗然,我惊叫着扑过去,扶住他,歇斯底里地要传御医。
高台上的人平静无波。
像被谁掐住了喉咙,骚动诡异地安静了下去。
徐清檐第一次没有掩饰眼中的情愫,人却已珠沉玉碎。
他抓住我袖口的手散了,是见血封喉的毒。
我僵硬地跪在原地。
在大漠黄沙里和我并肩扶持八年,为了我失去一条胳膊的人。
死于我亲手奉上的一杯毒酒。
一片死寂里,高台上的人淡淡垂首,好整以暇端详我,
“怎么,你心疼了?”
徐清檐暴毙,我被幽禁永巷。
徐亦桉来看过我,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说这本就是男子的天下,妇人就该安分守己。
我一语不发,只想杀了他。
他转而癫狂,怒骂我和徐清檐有私。
年少心许,分崩离析,他真恶心。
他这个贪图享乐的废物。
仅仅三年,金兵的铁蹄就踏碎了宫门。
我被押着跪在了金銮殿上,身侧跪着被剥下外袍的徐亦桉。
满脸横肉的金人可汗走过来,粗野的手凶狠地掐起我的下巴,指节硌得我生疼。
自上而下打量的目光,极尽垂涎和黏腻。
“一别多年,燕夫人姿容更甚,如今落在我手里……”
我还未开口,徐亦桉这个软骨头跪伏在地,
“臣愿献吾妻,但求可汗饶命!”
红烛喜服,他目光灼灼,甜言蜜语说会用命护我一世。
漫长的岁月,徐亦桉烂成了现在的样子。
金人得意地大笑,一把扯开我的衣领,舔舐我的脖颈。
我死死咬上他的耳朵,撕扯嚼碎,顾不得恶心,血吐了他一脸。
愤怒的金人捂着耳朵拔刀,锋利的刀刃从我前胸穿出来。
剧烈的疼痛里,我只转过头,直勾勾盯着徐亦桉。
眼神轻蔑,极尽嘲讽,“狗辈。”
我倒在了丹墀下,刀剑劈碎了全身筋骨,玉阶染血。
“来人!割下她的头,悬在城墙!”
徐亦桉的靴子被血浸湿,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什么夫妻情分!什么丹心如故!
若有来生,我定要他亡,再掀翻他的天下!
我重生回来时,正是八年前。
这一年,粮草不济,父兄战死。
皇帝骤闻爱将战死,边关失守,急火攻心之下不治而亡。
我危难绶印,金人笑我,弱女领兵,滑天下之大稽。
我却在临风崖下覆了他十万金兵。
今夜是上元,我头回对徐亦桉产生了一丝好感。
他输了对弈,却风度极佳送我玉佩。
现在,我端坐棋局前,围观者众多,我不能立刻动手。
按下心中恨,执黑子险险赢了他。
“你的棋,不错。”
“但不以真面目示人,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狗辈?”
我不顾礼数,出言羞辱。
他也不恼,站起身朝我拱手,
“姑娘棋艺高超,在下甘拜下风。”
“愿献上玉佩,请姑娘笑纳。”
他双手递上一枚水泽罕见的脂玉,上面刻了一个微小的徐。
是那枚我视为定情之物的玉。
人模狗样的,装什么装!
我故作失手打翻玉,他一躲,倒打飞了他的面具。
银色面具下却不是徐亦桉。
明灭灯火照在他脸上,那张脸清隽昳丽,是徐清檐。
故人相逢,我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
永巷苦寒,每次想到他,我都痛不欲生。
那樽酒,因为是我奉的,所以他喝了。
徐清檐惊愕,连声问我是否身体不适。
我只无意识地喃喃,“原来最初,竟是你啊……”
难怪每次我提到玉佩,徐亦桉的神色就不自然,还对我发过火。
我以为他只是不甘败在我手下。
摩挲着手里的玉,我往回走,蓦地目光一凝。
徐亦桉懒散地打着折扇,倚在桥头看灯火。
好一派闲情雅致,今夜我就要他血溅桥头!
我戴上面巾,掏出幕篱把自己从头罩到脚。
飞身拿剑,破空朝他后心攻去。
永巷三年,他挑了我的手筋,穿了我的骨,再没允我碰过刀剑。
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如雏鸟出笼,展翅唳天。
剑鸣铮铮,我满脑子都是杀了他杀了他!
我的剑划烂了他一只胳膊。
徐亦桉吃痛捂住手臂,血从指缝里流出。
不及我当日十分之一。
我动作很快,他拔剑的动作慢了一拍。
这一剑事无可挡,徐亦桉瞳孔里满是惊恐。
“皇弟救我!”徐亦桉看到了希望。
他朝刚赶到近处的徐清檐求救。
众目睽睽,徐清檐不救他只会落下话柄。
罢了,我也不愿和徐清檐刀剑相向。
我咬了咬牙,这么走了着实便宜他!
手腕一转,我挽了个剑花,提剑刺去。
围观的百姓远远地看着热闹。
以为我要当场杀人,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他单手持剑无法拦我,我轻松割开了徐亦桉的袍服系带。
撕拉一声,袍角落在地上,露出风里的两条光腿。
和砍了半截的赤色鸳鸯裆裤。
裤衩裸奔,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百姓喷笑出来,笑到一半怕惹祸,又捂嘴收声。
徐清檐也没忍住,唇角扬起一个笑。
人群憋出来的寂静十分诡异。
远处兵马司来了,徐亦桉铁青着脸,怒吼要杀了我。
我转身轻松跃上屋檐,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半刻钟,满京城都将知道他裆裤长什么样子。
徐亦桉,这第一份礼,你给我接好!
徐亦桉丢了面子,又当堂被皇帝训诫了两句。
我在府里得了消息,刚闷笑两声。
没想到,他立刻就来触我的霉头,拎着宝剑上了门。
前世他投其所好,送我宝剑兵书。
甜言蜜语哄着我,说为了尊重我的意愿才没去求赐婚圣旨。
还允诺不会干涉我的理想,不会把我困在四方之地。
全他娘的放屁!
他最后还不是碾碎了我的筋骨,把我困在永巷。
隔着屏风,他对我剖白心意,
“在下倾慕燕娘许久,特意寻得宝剑,来配佳人。”
我爹的脸黑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兄长面露不悦。
我示意婢女去把剑收了,这么好的剑,不收白不收。
将来也可用于斩他狗头。
我收了剑,他显然是欣喜的,
“燕娘,你可愿嫁我为妻?”
懒得听他恶心话。
我眼神冷漠地走出屏风,声音如切冰碎玉,
“殿下送我宝剑,我权当殿下礼贤下士,爱才惜才。”
“但我志不在儿女情长。”
“此生,我不甘生来只为嫁男子做附庸!不甘成为博得宠爱才能生存的脂粉裙钗!不甘一纸婚书就能把我囿于后宅了此一生!”
“关于亲事,还请殿下慎言,勿要误我。”
徐亦桉此次并未提前准备说辞。
瞠目结舌之下难免说出真心话,
“哪有这般的女子,你要世人如何看你?”
我的目光撞过去,像含了两团炽热的火,
“再刻薄的言辞,我也撑得起。”
我爹和兄长回过神来,连忙止住我,“燕娘,不得无礼!”
他们站起身来给徐亦桉作揖赔罪,态度说不上真诚。
徐亦桉的脸色不太好看。
顾及我爹在场,面上挤出一个笑就走了。
他一走,我爹瞪向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牙尖嘴利的逆女!”
兄长怕他罚我,就要出言维护。
我爹挥了挥手,“罢了,总归是我惯坏的。”
我微微笑了,牙尖嘴利是个美好的品质。
爹爹面露不舍地看向我,略微叹息,
“边关有变,三日后我和你哥就要出发。”
这三日,我在府里闹翻了天。
此次事态危急,他们不准备带我去边关。
我只知道此次若留在京中,等到的只会是他们的死讯。
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让他俩松口。
反而被大管家亲自带人盯住了。
我被困在屋子里六天,连条窗户缝也没给留。
终于把我放出来的那天,我劈头就把大管家打晕。
城门被远远甩在身后,我一路追赶大军。
身后追逐的马蹄声靠近,有人大喊唤我,
“燕姑娘——”
徐清檐锦袍玉服,形色匆忙,他勒住缰绳,
“燕小将军离京前嘱托我盯好你,边关危险,实在…”
差点忘了,他和我兄长是好友。
我含笑望进他皎若芝兰的脸,
“我且问你,兵书谋略,剑法武艺,我兄长所学的,我一样没落下。”
“他天资聪颖,我也不差,他去得,为何我去不得?”
徐清檐目光沉了下去,蹙了眉头。
我在等他回话,他翻身下马,来拉我的缰绳,调转马背。
“喂!你……”
“走这个方向,行水路到滦阳,可提前三日到雁门关。”
他仰眸凝着我,眼神专注,唇角笑意分明。
心跳错了两拍,我扬鞭立马,道了声多谢。
我没看到徐清檐在我走后拔出了剑。
对着另一个方向,眸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