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滦阳的当晚,我就察觉到不对。
先是客栈夜半时门缝里伸进来的迷烟,后是房顶上轻微的脚步。
我当机立断,无声无息地翻出窗户,摸进隔壁。
没想到隔壁窗后有人守株待兔。
那人从后一把将我拽到怀里,捂住嘴。
“别出声,是我。”温热呼吸喷在耳后。
徐清檐?他竟没走。
“皇兄暗地里派了几队人马绑你。”
徐亦桉果然是个禽shòu不如的东西。
等我回京,就是你的死期!
徐清檐这几日不知暗地里帮我解决了多少麻烦。
他总是这样,默默解决一切却从不宣之于口。
我和他贴在一处,耳朵对着窗沿。
“四处找找,走不远的,过了滦阳就更不好找了。”
“三殿下也真是,要什么女人得不到,非要来绑这位!”
徐亦桉养了几个碎嘴子。
对着月光,我回头看见徐清檐抿紧双唇,脸上带了愠怒。
他不爽徐亦桉,我是乐见其成的。
这种不爽还是因为我,我心里甜滋滋的。
刚入城,我和他的脸色都变了。
断垣残壁,饿殍枯骨,城里余粮将尽。
这就表示,大军被困在雁门关,粮草不足。
我沉吟片刻,“金兵的粮草屯在晋阳。”
我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腰间的皇子印玺上。
我们调走一半守军,截杀了一队运粮金兵,混入晋阳,连夜抽调粮草。
剩下大半无法带走的,便点火烧了。
火光冲天,金兵乱做一团。
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烈烈,追来的金兵张弓搭箭。
按原定计划,我和徐清檐兵分两路。
我先领一队人绕去前线,他带粮草和消息去后方求援。
我浑身浴血,连夜疾驰数百里,杀光金人哨兵,攀上了临风崖。
崖下是数万金兵,我爹带的几千先锋被围困在山上。
前世,这里就是众将士的埋骨之地。
金人剖开我爹的尸骨,里面只有树皮和草根。
巨石从山崖滚滚落下,伴着点燃了煤油的箭雨。
我神兵天降,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杀了下来。
鏖战多日的金兵没想到天刚破晓便有人偷袭。
爹那头得了动静,眼见是我,他的眼眶一下红了。
我以为多少要得几句臭骂。
我爹瞪着眼睛,满脸血灰,“逆女!是你爹的种!”
金兵也知后方粮草出了问题,集中了主力,只求速战速决。
排山倒海的兵甲如潮水涌来,箭矢和炮火凌空乱飞。
空气中满是血腥味,残肢断臂零落满地。
金兵杀不尽,围了上来,我已看见了金人主将的兜鍪。
我惨白的手指攥紧银枪。
我不甘死在这,我还要回去报仇!
蓦地有小兵大叫,“援军!援军来了!”
不远处铺天盖地的厮杀声重新响起,我看见了大周的旗帜。
金人兵阵已乱。
千军万马避白袍。
我冲了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射出一箭。
箭羽带着森冷的肃杀之气,一箭穿入主将后背。
我杀进去,生擒了主将,金人兵败如山倒。
徐清檐打马过来,白袍染血,脸色苍白,看起来伤得不轻。
他一把攥住我仔细看了一圈,问我有没有事。
把我黑着脸的兄长都挤到后边去了。
见我没事,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定定看我。
一如前世在大漠风沙里的那八年。
五花大绑的主将不屑地朝我冷笑,
“女流之辈也配上战场,笑话。”
我眸色骤冷,轻掀眼皮。
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箭羽上,猛地伸手拔出来。
血溅了我一手,在他的痛叫里,我语气平淡,
“将死之人,何来与我论雌雄?”
我钻入徐清檐的营帐。
他躺在床上,眼下青黑,唇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
他左肩上中了一箭。
是劫粮草从晋阳出来时就中了。
徐清檐生生砍断了箭矢,没有包扎和裹伤,马不停蹄来援助我。
如果说我夜驰百里,他就不眠不休驰了两百里。
前世徐亦桉在凯旋前夜给徐清檐去了密信。
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于是他毫不犹豫饮下了那杯鸩酒。
这个傻子。
高台上,徐亦桉说,“怎么,你心疼了?”
怎么可能不心疼。
我情不自禁趴在他胸口,眼泪滚滚而出,打湿了他的寝衣。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的眼泪快把我淹了。”他眼睛里盛满了笑,“反正我的衣服也不干净了,你可以拿它擦擦眼泪。”
我紧贴着他心口,明显漏了一拍又急促跳动的心脏。
“对了,你如何得知燕将军被困临风崖?”
徐清檐敏锐地发现漏洞。
我只推说做了一个梦,见他还要追问,我脑袋一热,迅速在他侧边脸颊亲了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耳根的薄红蔓延上脸颊,而后怔怔捂了脸颊。
见我要走,另一只手追上来紧紧攥住我的手。
此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一战成名。
三个月后,大军班师凯旋,皇帝城门亲迎。
我还得了徐亦桉暂时惹不起的身份——安定将军。
也是天下唯一一个女将军。
回京城的那天,我捏紧缰绳,徐亦桉,你给我等着。
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徐亦桉见不得拒婚之后,我如此春风得意。
几杯酒下肚,他脸上微醺,冷哼一声,
“女子领兵,滑天下之大稽!简直是乱套!”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
皇帝遥遥看了过来,目光不悦。
我一头磕在殿上,
“臣女想和三皇子殿下比试一场,请陛下允诺。”
皇帝面上带了一种看好戏的奇异微笑,应允了。
我磨拳擦掌,待会揍不死你我就不姓燕。
比试开始,我拿了木剑,这已经是对徐亦桉的轻视和羞辱。
他提起长剑就朝我右侧攻过来。
我一个闪身,狠狠把扁木剑拍在他侧脸上。
都说打人不打脸,我偏不。
这一扇,顿时给他脸上留了道肿胀的红痕。
前世我征战八年,为的是大周和百姓。
他在京城快活,为的是享乐和私欲。
我看他哪里疼就专打哪。
徐亦桉手里的剑被我打落在地,有人叫好。
他脸色紫胀,无能狂怒,辱骂我欺人太甚。
现在骂着实太早了,我眼里泛起冷峭的情绪。
我舍了木剑,一拳狠戾地砸在他鼻子上。
稀里哗啦的血流了下来,他脸上开了染坊。
即使男女力量差异,我也打得他面目青肿。
我挨了他踢向小腹的一脚,咬牙紧紧忍住吐血的冲动,抽身而起,身形如电,一脚踢到他的颧骨上。
徐亦桉发出一声痛叫,头颅发晕栽倒在地。
他彻底失去了抵抗,我把他压在身下,拳拳到肉,专下黑手。
让你嘴贱!让你软骨头!让你是个废物!
让你看不起女人!
劲风和皮肉碰撞的声音让人牙酸。
我心中畅快无比,停战的锣声响起都差点停不下来。
徐亦桉的脸肿胀如猪,牙齿咯咯打颤,嘴里发出瘆人的惨嚎。
我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居高临下在他耳边轻声说,
“女子怎么了?女子也能赢你!”
皇帝坐在御座上抚掌大笑,
“好!好!女将军如此悍勇,真是大周之幸啊!”
众人恭贺声不绝于耳,地上的徐亦桉被拖走。
徐清檐眉眼弯弯望向我,遥遥举杯,满脸骄傲。
晚上我临窗擦剑,窗被叩响了两声。
徐清檐拎了一盅汤在窗外等着我。
他把汤搁在我临窗的桌子上,“疏雨,那一脚你还疼不疼?我给你熬了活血化瘀的汤。”
我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
入口是无比熟悉的味道,前世的那八年我经常喝到。
我一直以为是军中医士熬的例汤。
对上那时近卫送汤来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全明白了。
也不知边疆苦寒之地,他怎么找来的药材亲手熬成。
重来一世我才醒悟,前世错过了太多。
眼睛微微湿润了,徐清檐有些慌乱,
“你怎么了?是伤口疼吗还是我熬的汤太难喝了,对不起…”
我噗呲一笑,清冷的眉目舒展开,
“汤很好喝。你进来坐会吧,被我爹撞见不好。”
他第一次进女子闺房,眼睫微垂并不张望,很是芝兰玉树。
“我会帮你。”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在我惊讶看去的目光里,徐清檐目光温柔,
“上元那夜袭击徐亦桉,划他裤子的人是你吧。”
他凑过来轻柔地牵住我的手,
“你的鞋子没换,所以我认出你了。不管你有什么苦衷,疏雨,我定会帮你……”
他的话停在了口中,因为我伸手抱住了他。
烛火摇曳,灯花在那一瞬间落了。
黑暗中唇与唇贴在了一起,呼吸如兰。
他掌住我的后脑,极尽温柔地吮吸,目光是点燃的星子。
我的指尖发麻,环上他的脖颈,怀里那枚上元夜收下的玉,紧紧依住我们两个人跳动的心脏。
这次,我不会再错过他。
徐亦桉被我一顿毒打,卧床休息一个月。
徐清檐和我说了这个消息,我乐得多吃一碗米饭。
但报仇的事,我更想亲自来。
前世里咳血而亡的结局,我不想再把清檐牵扯进来。
我们大女人是这样的。
隔天,我长街牵马而行。
崔荷月从万宝斋出来,和我撞个正着。
前世我和徐亦桉成亲五年后,她被崔家送进宫当了美人。
我本以为她和我不是一路人。
幽禁永巷的三年,每到阴雨天,旧伤发作再加上徐亦桉的折磨,我浑身骨骼尽碎的疼。
郁结于心,英雄末路。
崔美人来过好几次,我本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她却妥帖拿来了汤药舒缓我的病痛。
她说我落到如此境地,她心痛如绞。
“你是大周最后的脊骨,可惜却被打碎了。”
我心如死灰不愿多言,她隔三差五就来看我。
谏官骂她喜食荔枝,劳民伤财,妲己再世。
她在我跟前恶狠狠咒骂,
“都是狗皇帝那个老登爱吃,我只吃了一颗,为何冤我!”
我都没发觉自己唇角微扬。
故人相逢,我扶住她撞得不稳的身形,她羞怯地看了我一眼。
就在这时,万宝斋出来两个锦衣玉服的纨绔。
他们擦身而过时飞速在崔荷月的臀上拍了两下,而后仗着无人看见,装作无事,放肆着大笑走远。
崔荷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脸色涨红,羞愤交加。
今天可算见到会笑的畜生了!
我当即挥手指使亲卫把那二人拿下,两人叫嚣着他们爹是朝中大员,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我双手环胸,朗声吩咐,
“给我带下去,狠狠地打,再拿烙铁往屁股上烙!”
07
徐亦桉一瘸一拐地找过来了。
此刻我正好整以暇坐在凳子上,观赏畜生挨烙。
他身后跟着两个畜生的爹。
“小儿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女将军恕罪。”
头回见徐亦桉忍气,“请将军给个面子。”
他被我一顿毒打之后,为了手下干将,只能忍气屈尊降贵来求我。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轻掀眼皮,拨弄炭火,
“哦,不放。”
他们正要发怒,我眸色骤冷,
“三个月前他们也是如此行事,被辱女子不堪口舌,随后投河自尽。”
我丢了火钳,执起一盏茶,轻呷一口,气定神闲。
“这人,今天我还就不放了。”
“一丘之貉,不会管教,自有我来帮你们管教。”
新仇旧恨,徐亦桉气得上前,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我表情未变,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
徐亦桉掐住我脖子的手无法再往下动弹一寸,我嘴角微勾,他的手就被轻松制住,被迫离开我的脖子。
我漫不经心敛眸,有意激怒他,
“怎么,殿下身为男子,就这点力气?”
这就踩到了他的痛脚。
他理智全无,唰地一下拔出腰间长剑。
“殿下,万万不可!”身后那只官场老狐狸立刻去拦。
我当着他面,拔出烙铁就烫在两个畜生的屁股上。
皮肉烧焦的声音和气味弥漫开来。
两人被堵上了嘴,惨叫声出不来,只有抽搐和挣扎的嘶鸣。
我有意激怒徐亦桉。
他心眼小气性大,果然耐不住这般对待,立刻朝我攻来。
上次比武倒罢了,私下殴打等于是打了皇家威严。
我就没想躲,稍稍准备挨点伤,再去御前哭嚎告状。
谁让我全家都是皇帝爱将。
剑锋穿破衣袍,被一只手掌拦下,徐清檐抓住了即将刺入我肩膀的剑。
血滴答滴答从他指缝里漫出来。
我顿时气急了,一脚就把徐亦桉掀开,摁在地上猛揍。
他上次刚好的旧伤快好了又被我打坏了,人也晕了。
看着徐清檐鲜血淋漓的手,我边撒药边生气,
“谁让你好端端徒手接剑,你能耐了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可是我舍不得你受伤。”
我不吭声了,脸却红了。
事情成功闹大了。
徐清檐的手已经裹好了伤,坐在皇帝身侧的凳子上。
我和徐亦桉以及两个畜生的爹跪在下面,解释来龙去脉。
他还在狡辩我没有证据,动用私刑以报私仇。
我一脸无辜掐着徐亦桉命脉,
“什么私仇?上次殿下比武输了被我打晕的仇吗?”
徐清檐抿唇忍俊不禁。
徐亦桉面色铁青,畜生爹把头磕得砰砰响,
“疑罪从无,都是燕将军一面之词!没有人证,臣不服!”
我确实拿不出人证,投河的民女已死,死无对证。
其他活着的女子若为我作证,定会闺誉有损。
话音刚落,内侍近前耳语了什么,皇帝大手一挥,“宣!”
崔荷月孤身一人从丹墀下走上来。
她匍匐在地叩首,“臣女愿为将军作证!”
目光坚定地扬起脸,光洒在她脸上,如同神女。
我和崔荷月是相偕着出来的。
徐清檐是跟在我们身后闲庭信步出来的。
畜生爹是捂着被杖责的屁股哎呦叫唤着出来的。
只有徐亦桉,脑袋被皇帝当堂拿镇纸开了血瓢,四脚朝天被宫人抬猪一样抬出来。
前世我对他的爱情本就淡薄。
加上国仇家恨,此刻难免心中畅快。
反正四下无人,我看了看徐清檐裹了白布的手掌,咬牙切齿又往徐亦桉裆下猛踹了几脚。
他刚从昏迷中被我踹醒,剧烈的疼痛又让他长长地惨嚎一声,随后头一歪,又陷入了黑暗。
我正要送崔荷月回家,她爹得了消息怒冲冲来了。
崔大人上来就扇了她一个嘴巴,扇得她偏过头去。
他还要再打,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下官管教逆女,女将军连内宅事也要过问?”
崔大人不咸不淡顶我一句。
我皱了眉,崔荷月在他身后捂住脸,朝我摇了摇头。
她和崔大人上了马车,我忧心忡忡。
徐清檐揽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担心,我有主意。”
“这就是你说的主意?”
我扒在崔府墙头上美女无语。
担心被崔老头发现,徐清檐站在墙下朝我挥手,
“我去找崔大人闲聊拖住他。”
我潜入崔荷月房中时,她一个人正靠在临窗的小案上看书。
听到动静猛地把书一合,换了本《女诫》放在上面。
一回头见是我,她松了口气,喜上眉梢。
“你来啦?”她的脸颊还有点肿。
我伸手抽出那本藏着的书,嚯,《资治通鉴》。
“平时还看治国之策呀,女公子卓识不凡。”我忍不住夸赞。
崔荷月听了这话红了眼圈。
即使她文采出众,策论次次都是头筹。
崔大人却是个古板的老顽固,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允她入学堂。
今日还当街掌掴了为我作证的她。
她说那天班师回朝她在长街就见过我了,心中羡慕又敬仰。
我和她促膝长谈,离别时依依不舍。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
“终有一天,我会让这个天下变得不一样,罗裙也可坐上学堂。你可愿帮我?”
她郑重其事地含泪点头。
我又翻墙出去了,徐清檐正在后门墙角等我。
见我下来,他飞身把我接了个满怀。
我笑着说声久等了,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眸色沉沉就要把脸覆下来,我一把抽出从崔荷月那里顺的策论阻隔住他的脸。
“看看她写得怎么样?”
徐清檐把我揽在怀里,对着灯火细细看。
半晌,他感叹了句,“燕将军真是找了个好帮手。”
我闻言展颜笑了,把头埋在他侧颈,声音低沉,“父亲开明,兄长和善,我是幸运的她们。”
“贤淑,缄默,少读书,女子不该被如此要求。”
徐清檐安抚性地搂紧我,眸光亮得惊人,“女子生来绝非是他人附属。”
“世俗枷锁,你亲自去斩断。伦理纲常,你重新去塑造。”
“我只在你身后,做你最有力的臂膀。”
心里的温热如潮水涌上来。
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接连在皇帝跟前显眼,徐亦桉在朝野的声望再比不得从前。
边关战事稳定,金人短期内也不敢再犯。
这种平静的时刻终于被一件热闹事打破。
西夏女王要来京城。
大周和西夏结盟,必定对金国是巨大的打击。
前世我无缘得见女王,今生我算是见到了。
相比于大周,西夏女子肤色微黑,体魄也更加健壮。
女王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满是欣赏。
整个大殿只有我一个女子银甲束柳腰,身份不难猜。
高台之上,她说明此次来意——和亲。
皇帝开怀应允。
徐亦桉立刻献宝似的举荐手底下几个大臣的适龄女眷。
女王叽里咕噜说了什么,译官迟疑了。
下一刻,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放你娘的屁,朕要的是男人和亲!”
皇帝的眼刀刮在徐亦桉脸上,满殿寂静无声。
他身体僵硬,呼吸急促,实在是跳梁小丑的模样。
我忍笑忍得很辛苦。
深夜,女王传人说要见我,
“你来西夏,我会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数不尽的男宠。”
我拱了拱手,“我不会离开大周。”
女王没有生气,爽朗一笑,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艰难吐字,
“我是想和你交朋友,只要你来,西夏的大门为你敞开。”
徐清檐清冷的脸染上了怒气,方才他不放心我孤身赴约,潜在檐上保护我,把女王的话听了个正着。
他咬牙切齿黑了脸,“怎么和亲她还能来挖人呢……”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睛一亮。
“我这里有个很合适的和亲人选,你看?”
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对上。
笑得狼狈为奸。
徐亦桉被我五花大绑捆在床上。
他看我的眼神惊惧又惶恐,声嘶力竭地咆哮,
“毒妇!你……你要干什么!”
前世我在永巷,他把我挑了筋穿了骨还不够,成日给我强灌汤药。
那药喝下去,我神智模糊,遍体无力。
他妄图对我用强,被崔美人阻止,我又以死相逼,这才没成。
我端起桌上汤药,卸了他的下巴就往里灌。
“不是喜欢喝吗?我让你喝个够!”
咕嘟咕嘟我一股脑全给他灌进去,他被呛得咳嗽个不停。
“贱妇!你歹毒至极,我势必……”
我目光非常的无辜,一边轻声细语,“现在骂还是太早了些。”
一边揪起他的头发就哐哐哐地往床柱子上砸。
还很细心妥帖地没伤着他的脸,只砸后脑勺。
徐亦桉的后脑勺鼓了个大包,被头发盖住看不出来。
他晕过去了,我抚掌拍了两下,
“给西夏女王送去,她看不上眼就扔驿馆门口。”
徐亦桉不是看不起女人吗?
不是还把我拱手送给金人可汗吗?
今天就让你争一回儿男宠!
徐亦桉被描眉画眼,裹上被褥抬去了驿馆。
据说女王屋里先是响起了挣扎声,后来是清脆的布帛撕破声。
半个时辰后,徐亦桉已经晕过去了,被裹在被子里被丢出驿馆。
据说女王黑着脸用汉话说了句,
“没用的东西。”
刚好被一个起夜的百姓听见了。
等天光乍亮的时候,有人报了官,爱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圈。
谁知捕快是来了,张口就失声喊了句:“三皇子殿下!”
即便他被随即反应过来的捕头捂住了嘴,很多人还是听见了。
一时间满城风雨。
人们见面不再是问,“你吃了没?”
而是,“天啊你知道三皇子殿下向西夏女王自荐枕席不成还被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连人带被子裹着丢在驿馆外的大街上吗?”
那句没用的东西更是广为流传。
结合上元夜徐亦桉桥头裤衩裸奔的事迹。
一时间众说纷纭,众人认为他的心理已经变态了。
我笑倒在徐清檐的怀里,乐得牙不见眼。
皇帝当天就把徐亦桉召进御书房,慌乱之中,他描眉画眼的妆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卸。
上次砸破他脑袋的镇纸又对着老地方丢过来。
脑袋流血了,徐亦桉都不敢捂,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歹人陷害的。
哦,我砸他后脑勺的时候把他砸懵了。
加上汤药辅佐,他根本不记得先前和我那一遭。
西夏女王立刻堵死了话头,
“你的意思是朕派歹人掳掠你来的驿馆?朕是为两国邦交而来,如何欺辱得了大周皇子!”
皇帝青黑着忍下耻辱,送走女王。
女王这边一走,那边他直接从御座上下来一脚给这逆子踹飞出去。
徐亦桉吐着血哀哀叫唤他罪何至此。
那边皇帝兜头就扔下几沓奏折。
十三道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三皇子障日蔽月,逞威作福。
结营私党,奴役百姓,甚至包括贪污粮草,卖官鬻爵。
桩桩件件,皆是徐清檐辛苦多年掌握的。
粮草和官位于哪个皇帝而言都是逆鳞。
这两项罪名足够让徐亦桉死无葬身之地。
前世,老皇帝乍然驾崩,徐亦桉当了皇帝后,徐清檐就没再回京。
我以为他不争不抢,兄弟和睦。
他在我身边相互扶持了八年,毒死他的,可能是徐亦桉对他兵权的忌惮。
可能是他手里掌握的罪证。
更可能是他看我的眼神并不清白。
皇帝眼里含了彻骨的寒意,他背着手转过身去,
“我不杀你。”
徐亦桉刚松了口气,皇帝淡淡斜睃着他,
“西夏女王离开大周之际,你跟着一块走吧。”
这是不容抵挡的命令,帝王威压之下,徐亦桉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宫人上前把他架起来拖出去。
他如梦初醒地大声哭喊,没人应答他。
御书房内皇帝闭上眼,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理掉脏东西,我和徐清檐悠哉地坐在房檐上看月亮。
我手心里还在把玩着他上元那夜送我的玉佩。
徐清檐目光落在我手心,月光打在他凌厉的鼻骨和眉峰,他比月光还要皎洁。
“其实,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玉佩,她说日后我有心仪之人,便可赠给她。”
我挑了眉梢,“你当时就心仪我了?那若是赢你棋局的是其他小姐……”
恋爱中的女子是多疑多思的。
他并不慌张,含笑吻了吻我的眼眸。
他说三年前,他云游回京的路上遭遇截杀,他连杀数百人,突破重围时已经是奄奄一息。
其后,久久联系不上属下,他伪装成了街头乞丐。
那日,他高烧不退,被争抢地盘的乞丐推向疾驰的马车。
有人把他救下,昏昏沉沉里,他听见车夫如是问,
“小姐何必救这无用之人?”
“我也曾是你口中的无用之人,假以时日,未尝不能一飞冲天。”
声音凛冽如玉石。
他努力睁眼想要看得更清,却晕了过去。
醒来后,万幸他记得女子朱颜玉骨,英气又明艳。
他深深把这张脸刻在心里。
羞意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脸蓦地红了。
心头一热,我攥着他的手,头靠在他宽阔的臂弯。
他看起来神仙公子芝兰玉树的模样。
实际上肌理分明,一拳能打飞三个徐亦桉,
“所以,你什么时候找我爹提亲?”
这下是他羞了,激动到差点从房檐上栽下去。
一个粗狂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来,
“是啊,我都盯着你们三天了。”
我爹冒出来,满脸幽怨。
这下徐清檐是真的从房檐上栽下去了。
以至于他来提亲时还一瘸一拐,我兄长眼冒绿光。
看起来真的很想揍他一顿,但看他伤了腿,还是没动手了。
兄长升了羽林卫中郎将,御前值守,不用去边关了。
这样也好,我重生回来,带兵打仗是比他强的。
起码这辈子很快他就能讨上夫人了。
一个月后,我和徐清檐定亲了。
七个月后,金人再次进犯大周的边关。
但此次,大周将和西夏结盟,共同应战。
我赶赴边关的前一晚,徐清檐翻墙来了。
他把一枝新摘的梅花搁在我窗沿。
清香扑鼻里,他叮嘱我万事小心,还递给我一枚护心甲。
我亲了亲他的下巴,他回吻过来堵住我的唇,有些肆意和急促。
半晌,我推开他微微喘息,“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不知是否看错,徐清檐眼中微微泪光。
兄长留在京城,我托他看顾些崔荷月。
我和我爹赶赴北疆和西夏军队汇合。
大半年不见,西夏女王潋滟许多,身侧王夫看她的眼神十分深情。
徐亦桉作为王夫中的一员看样子混得很差。
人不但憔悴许多,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就这还一双眼睛怨毒地瞪着我。
西夏女王眼风一扫,就有人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
他立刻低下头不敢看了。
唉,说起来也是他自己作孽。
没了皇子身份,贬为庶人去和亲。
又不得女王宠爱。
没用的东西。
正值寒冬腊月,边关苦寒,我的手生了冻疮。
打了三个月的仗,金人节节败退。
期间徐清檐不断给我传信,以诉相思。
皇帝有意立他为储,他走不脱,不能和我一起。
前世我和徐清檐耗时八年收复的燕云十六州。
短短三个月已经收复两州。
这实在蹊跷。
我爹领大军正面强攻,而我借道西夏,绕到金兵背后围攻。
越往峡谷走我越感觉不对。
心突突直跳,眼见前方峡谷竟是一线天地势,我更生警觉。
抬手命令军士停下,身旁的西夏小兵急了。
“将军,西夏军队就在前方等着大周军队汇合!何故停下呀?”
我表情未变,浑身却散发一种冷酷的威压。
“你确定,我们进去还出的来吗?”
小兵脸色突变,手刚摸到剑柄就被我拔剑斩杀。
尸首落地的一瞬,峡谷上方火光冲天。
喊杀声四起,大地跟着晃了晃。
还好此时我们并没有进入埋伏。
徐亦桉的铠甲泛着森冷的光,照进他怨毒阴冷的眼里。
他站在高处,身后不是西夏军队,赫然是金国军队!
“叛贼!大周只有战死的将军,从未有投敌的王储!”
我愤怒充斥xiōng部,如星如电地射出一箭,他侧身一躲,射掉了兜鍪。
他不知,我习的是燕家秘传的连珠箭。
下一箭直直扎进了他的眼球,鲜血淋漓。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金兵已经攻下来了。
我的人马不多,只能硬着头皮抵抗。
“抓活的抓活的!”
大抵是觉得这么战死就便宜我了,这道命令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手脚酸软,汗打湿了额发,流进了眼睛里,蛰得生疼。
我不敢有一丝松懈,我还要活着回去嫁给徐清檐。
金戈交鸣声响彻大地,映着斑驳的血泊。
天色渐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双方损伤惨重。
我看见了在地上匍匐挣扎的徐亦桉。
他已经拔出了眼中那枝箭,血浇了他半张脸。
隔着尸山血海,他怔怔用剩下的那只独眼仰头盯着我,
“一切都不对了……”
“从你拒婚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像一个麻木的人偶。
“那时,我是真的想娶你,你长得很美,家中又有兵权。”
“你拒了我后,我发现你竟是如此耀眼。你和清檐走得更近,我心中实在妒恨……”
我居高临下,俯视的角度,如看蝼蚁。
手里的长枪抵住了他脆弱的脖颈,也阻止了他还要往下说的话。
“少在这自我感动了。”我轻蔑地掀起唇角,冷漠地敛眸,手中微微使力,那把红缨枪就贯穿了他的脖子。
鲜血洒在了红缨上,也溅在了我脸上。
他还未断气,尤自艰难喘息,“死在……你手里,也无妨……你,很快,就要来陪我了……”
“皇兄还是安心去吧,少痴人说梦。”
徐亦桉濒死前瞪大的眼瞳里出现了银铠白袍的熟悉身影。
他喉咙里被血堵塞,发出咽气前瘆人的咯吱声。
徐清檐策马到我身边拥住我。
地上的徐亦桉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彻底不动弹了。
本该在京城的徐清檐如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
他面上是连日赶路的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白袍都染脏了。
和满身污渍血水的我相比,都挺狼狈的。
他从京城赶来见我的路上,得了西夏女王那边的消息。
顾不得合眼,他不眠不休了三天,马不停蹄带了援军过来。
最后,我们还是成功和我爹汇合。
把金兵包了饺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班师回朝的那天,新任的储君亲自在城门迎接。
礼乐结束,进城的时候徐清檐却越过我爹,径直走到我面前。
储君冕服衬得他丰神如玉,玉树临风。
他微微探身,牵住了我的缰绳。
我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旁边有官员小声阻止,
“殿下,这于理不合,不妥啊……”
他露出一个清隽的笑,目光凝住我的脸,
“给自己未来的的夫人牵马,有何不妥?”
我恍惚地看见前世那个残缺了一条手臂却仍旧替我牵马的身影。
他慢慢重合,成为眼前这个。
眼泪滴在了手腕上。
泪眼朦胧里,百姓夹道欢迎,朝我露出一张张含着热泪的笑脸。
兄长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朝我挥手,突然大声喊我的名字。
身旁的崔荷月似乎被他吓了一跳。
她轻轻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下,醒悟过来又红了脸。
兄长摸了摸后脑勺,依旧骄傲地朝我微笑。
我却清晰看见他耳根也红得不同寻常。
看来,不在京城的这一年,兄长好像给我找到了嫂嫂。
徐清檐二十五岁那年,皇帝不干了。
退位当太上皇就罢了,他还天天缠着我爹不是喝酒就是钓鱼。
我爹抱着我的女儿,太上皇牵着我的儿子。
我爹不堪其扰,敢怒不敢言。
崔荷月暂时还没有嫁给我兄长的打算。
因为我给她封了女官。
她的官已经超过她爹崔大人了。
崔大人现在见她哪里还敢动手,整天嘘寒问暖,以前脾气那么爆裂的老头和煦地不得了。
我干政,朝廷也确实掀起过一阵轩然大波。
我要办女子学堂,允许女子参加科考。
在老顽固眼里是天方夜谭。
但崔荷月和他们辩论了三天三夜。
他们口中的区区女子,舌灿莲花,引经据典。
从许负,巴清,再到木兰,武曌。
各个只能男子涉足的领域,在她口中被一一攻破。
只讲儒经的一群老学究半天噎得说不出话。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究还是胜利了。
学堂里不再无罗裙。
朝堂上也不再只有男子官职。
由当今圣上牵头,京城里还带出了一股惧内的风气。
沦陷百年的燕云十六州,终于在徐清檐登基的第二年被收回。
这次再也没有狡兔死,良狗烹。
他替我牵马进城门的。
围观的百姓中,有大娘扯住大爷的一只耳朵,
“陛下第二次在城门口为燕将军牵马了,一天天的,活大半辈子,你看看你到底能帮我做什么事!”
我笑着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
“是第三次呢。”
徐清檐没有疑惑,没有追问。
他只微微笑着,握住缰绳的胳膊微抬。
我的手便被他紧紧裹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