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扣的手掌紧了紧,传来炽热的温度,他深情款款地在耳边低语。
此时我并不知道,这甜言蜜语不过是剧毒的糖衣。
入冬了,京城虽未覆雪,刮来的风也尤其刺骨。
不知为何,这几日后宫似乎又回到了安之若素的样子,许是天冷人乏吧。
耳边清净得很,我也乐得清闲,除却偶尔去看看泠妃,其余时间都窝在自己宫内不出门。
“晚秋,府上可有传信过来?”
这几日是暗卫朝我汇报凛儿近况的时候。
得到了否认的回答后,我心下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本朝后宫安宁,可最近到底是太安静了些,甚至有些……诡异。
我到底疏忽了哪里?
突然,一道尖锐的嗓音从殿外传来。
“皇后涉嫌谋害泠妃龙嗣,即刻押入大牢听候审讯。”
我还没作声,晚秋便已经冲上去同大太监理论起来。
“你们脑子没事吧?她自己到处树敌,自食其果却还要掰扯皇后娘娘?娘娘有什么必要去害她的孩子?”
她急吼吼地叉腰拦在一队人跟前,那大太监倒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的站在那。
目光却越过晚秋投向我。
“晚秋姑娘,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必定不敢苛待了皇后娘娘,待娘娘澄清嫌疑,自然就出来了。”
我直觉此事有蹊跷,瞧那大太监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应该不会吃什么苦头。
“本宫并未做过,但为着不让你们难做,便随你们去一趟。”
大太监却将我领到另一处宫殿,这处极偏僻,而殿内陈设却华美异常。
……这是前朝冷宫,但明显被精心修缮了一番。
“奴才知娘娘心中有疑问,但这是皇上的意思,请娘娘安心在此处小住一段时间。”
大太监留下了数名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下人后,说完这话便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琢磨着楚观亭这么做的意思。
到底是疏忽了哪里?姜绾绾,泠妃,皇宫……
灵光一现,我霎时醒悟过来。
皇宫,可不只有后宫,还有前朝,我的思路一下子捋顺了。
前朝后宫骨肉相连,从前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沾,虽不知为何其他嫔妃皆无所出,可到底是平衡了矛盾。
而姜绾绾一来便夺了许多的恩宠,并恃宠跋扈惹诸多不满,还怀了身孕。
但她不过是一介亡国公主,针对她不过是白费力气,于是我这个唯一有所出的中宫便成了众矢之的。
而我赐了泠妃母家姓氏,在前朝看来我便是有心党同伐异,自家女儿没有子嗣定然是我在暗中使坏。
否则为什么这些背后有家世的妃子一无所出,而姜绾绾一来便有了?
而且,树大招风,云家本身也够惹眼的了。
不过我现在进了冷宫,消息闭塞,全貌究竟如何要等我出去才知。
夜深了,我屏退下人,作势就寝。
确定隔墙无耳,我轻唤一声。
忽而窗外风声猎猎,一道黑影出现在房内。
我听着暗卫的汇报,知道晚秋那边暂时没有什么事。
但前朝果然态势严峻,文官们自诩清流,实则背地里互通有无,联合起来向皇帝施压。
上书皆为我云家功高震主,我父亲手握军权数十载不肯放手,恐有谋逆之心。
皇室又子嗣凋零,不出意外硕儿便是下一任皇帝,到时候便是云家一枝独秀的局面。
为了制衡,他们默契地联合起来,借着姜绾绾流产的由头对我发难,逼着天子废后。
楚观亭连夜把我送到冷宫,是为了暂时掩人耳目。
可是……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让姜绾绾怀上孩子呢?
第二天夜里,楚观亭披着一袭斗篷过来看我了。
他情真意切,愧疚的握着我的手同我说:“是朕无能,只得先委屈你几天,待此事平息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看向他,眼睛如墨般深邃,探不出破绽。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最后只是轻轻地说道:“臣妾没有害过任何人。”
“朕明白,幕后真凶必然不是你。”恍惚间我竟看到他眼底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楚观亭没有停留多久便匆匆离去,笼罩在心头的忧虑愈发浓重。
在幽闭的冷宫里待的这几天,我被迫承认了一件事。
楚观亭有事瞒着我,或者说,很有可能在算计我,算计云家。
我见红了,孩子没保住。
睁开眼的时候楚观亭在床头担忧地看着我,我没理他,瞪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呆呆向上看。
“照微,别难过,孩子,孩子还会有的……”仍旧是一副深情款款的嘴脸,落在我眼里无比的恶心。
我强撑着精神让他先走,我想自己一个人休息一会。
他依言起身,出去前还俯身吻了吻我微凉的额头。
我长吁一口气,猛地低头吐出一汪鲜血,染红了身上的锦被。
烛火无声的跳动着,没人知道昨夜我烧掉了一封以血书就的信。
我派去云府的暗卫一夜间悉数被杀,云凛不知所踪,凶多吉少。
除了皇室,无人能做到这件事,所以……这一切突然就明朗了。
整个云家满门忠烈,替楚家守了一代又一代的江山,到底逃不过皇权猜忌。
我双手缓缓覆上自己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指缝,巨大的悲伤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紧紧咬着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楚观亭敢这么做,显然是打算跟云家撕破脸了,父兄现今估计在返京的路上,以他的手段必然会在宴席上动手立威。
想到这里,我觉得格外讽刺,云家数代忠良,最终还是被逼成了窃国逆贼。
我相濡以沫的枕边人,却无时无刻想着伤害我的亲人。
我举起自己的右手,端详着,十年,五个指尖被绣花针刺破过无数次,掌心的茧几乎消退得看不出痕迹。
在走向他的这条路上,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可到了最后,似乎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爱。
今天是正月初一,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我理好衣袖走了出去,迎着周围下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离开冷宫的方向。
一名体格健壮的太监拦在我身前,垂头毕恭毕敬劝阻道:“娘娘恕罪,没有陛下允准您不能出去。”
我藏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复而松开,冷冷出声:“我再不出去,陛下也该来找我了。”
他身形明显一滞,一双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呵,真当我是被关起来的金丝雀吗?
如果功高震主而主不疑,那我云家将为明君肝脑涂地而不悔,可如今利刃高悬,还要为了那忠义二字引颈待戮?
现今城内估计已经是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了吧?
楚观亭没有抓到我弟弟,估计急着要把我顶出去做人质。
我自愿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令我诧异的是,楚观亭并未如我所料焦头烂额地急着以我为质逼我父兄退兵自裁谢罪。
他从台阶上气定神闲地走到我跟前,抬起我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
“皇后,”他的语气温柔得令我毛骨悚然,“是你做的吗?”
面对他的诘问,我强忍着愠怒,口中冷冷地迸出一个字:“是。”
“啊。”他看上去有些失落,“微微还是太聪明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我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楚观亭,我云家世代忠良,对你更有从龙之功,我嫁与你为后管理后宫兢兢业业从未有错处,”因为情绪波动极大,我胸口剧烈起伏着,“难道非得我全家血溅五步才能消了你的猜忌吗?”
我想起生死未卜的弟弟,怒极攻心,吐出一口鲜红刺眼的血。
楚观亭看着地面上那滩鲜红慌了神,一手环过我腰侧稳住我的身形。
“不是……不是的,”我听他解释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你,微微……”
“待朕把军权彻底握在手里,那些朝臣再无掣肘之力,届时你我便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我头晕目眩,听着这话只觉荒唐。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做皇后十年了,这种誓言对我而言不过是痴人说梦。
如若当真只求一双人,当初何必要卷进夺嫡里呢?
有云家的庇佑,在夺嫡中活下来当个闲散王爷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泠妃呢。”我很想听听他怎么狡辩。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将姜绾绾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的喜爱是那样刺眼。
楚观亭沉默了,半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回答道:“她……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身手矫健,会武功。”
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开口继续:“……很像当年的你。”
“哈。”我笑了。
原来他也记得我以前也是会武功的,可为了嫁给他,为了做他的皇后,我进宫前自愿废去了武功,扔掉了手里的长剑,拿起了绣花针做一位温柔驯服的深宫妇人。
“可是照微,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想害你。”楚观亭握紧我的手再三保证。
“陛下,你真是说惯了谎,到最后连自己都骗进去了?”
我听出来这是姜绾绾的声音,我睁开眼,看着她向我走来。
“你来这做什么?”他语气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了。
“自然是……”她衣袖一翻,一道冰冷寒光闪过,旋即我便听见布帛破裂利器入体的闷响。
“来杀你。”我趁机从楚观亭怀里挣脱出来,毫不拖泥带水。
姜绾绾并没有下死手,那柄短刀只是切断了他右手肌腱。
她一双秋水眉目此刻却如寒浸浸的刀锋,剐着眼前男人的血肉。
“很惊讶?我是伽兰人,不是你的小妾。”她身手的确很好,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答应进宫为妃,助你做局,是你向我承诺了保全伽兰。”
“你真的当我认不出那封所谓的回信,并非我族人亲笔吗?”
我听着她声音冰冷含恨,可身躯早已因悲伤而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伽兰誓死不降,宁愿举族战死,怎么是朕的错?”楚观亭护着受伤的那只手臂,神色嘲讽看着姜绾绾。
“西戎人愚蠢不知变通,说到底都是自找的。”他同大部分中原人一样,瞧不起西戎部族,但又渴望沙漠里的宝藏与美人,故而屡行征伐。
“呵,伽兰人忠诚,坦率,永远做不出你这种算计枕边人的事。”
楚观亭在幸后赐的物件里使了手段,导致这数年来只有我膝下有一个孩子,而姜绾绾进宫确实有他的私心,但后面就成了他拔除云家的一颗棋。
他宠爱她,先破了后宫和谐,牵动前朝,令她假孕后流产,给我安一个莫须有的嫌疑,激化前朝矛盾,使我和我身后的云家变成众矢之的。
可他又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在覆巢之下保全一个我,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去死。
楚观亭确实是爱我的,可他更爱自己。
真相的内核被亲自剥出,呈现在我面前时,是那样残忍。
“楚观亭,”我抖动着嘴唇,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似自语又似询问。
“你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算计?”
我看着姜绾绾报了血仇,她将头上的钗子摘下来交到我手里。
“照微姐姐,”她脸上血迹未干,可一双灿若星海的眼眸却闪着粼粼波光,“谢谢你。”
“我杀了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这皇宫的,不过也没关系,我已经回不去家啦。”
“你只消同外头说,我是西戎派来的刺客,虽然杀掉了皇帝自己也重伤不治,这样你就没有嫌疑了。”
她没想着活下去,举起刀想自刎。
我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沙拉曼。”我唤了她的名字,“我的太外婆是伽兰人,她本来的名字叫沙弥尔。”
从此以后,世上不再有沙拉曼,只有姜绾绾。
后记
云家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宫的,最后也实实在在扫除了一些通敌叛国的佞臣。
皇帝身边的泠妃是西戎派来的卧底,二人殊死搏斗后双双死去。
我身为皇后,无奈之下只得抱着幼主登基,垂帘听政。
硕儿很聪慧,12岁几乎就能处理大部分政事,我总心疼他小小年纪却要扛起一个国家的兴盛。
他长大后,模样越来越有楚观亭的影子,我很少去想他,这些年也从未去皇陵见过他。
我恨他差点杀了我的家人,恨他浓情蜜意的谋算,恨他毁了我本该恣意潇洒的一生。
我本不是囿于这四方宫墙之内的深宫妇人。
可他又只留下了我和他的孩子,让硕儿免去了夺嫡之争,到死都还挂着我赠与他的那个已经旧得不行的同心结。
他其实并不算真正狠心的帝王,否则大可以不那么大费周章地保全我。
他对姜绾绾的感情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有算计,但其中真的没一点喜欢吗?
只不过,深究一个死人的深情并无意义,他与他的爱已经永眠地底。
而活着的人,永远要向前走。
番外·楚观亭
我是个不受宠的太子,母后生我时便去世了,父皇为表对发妻深情,将我立为太子。
一个没妈的太子,在吃人的皇宫里能过得有多好?
为了活下去,我早早便学会了算计与撒谎。
我父皇是个虚伪的男人,他天天看着母后的画像聊表追思,却对她的儿子不闻不问。
只有偶然碰见我时会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嘘寒问暖一番,然后转头便去找他那些女人寻欢作乐。
第一次遇见照微是我格外狼狈的时候,我在被几个奴才欺凌,原因是他们办事不利被主子罚了月银胸中郁闷。
个子小巧玲珑的,武德却尤其充沛,三拳两脚就把那些奴才全都打趴在地。
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问我有没有事。
她不认识我,我却知道她。
我朝顶尖勋贵世家,手握重兵,载舟覆水皆在一念之间的云家。
她是云家嫡长女,云照微,也是我选择的妻子。
没有力量,受制于人的滋味我尝遍了,一个名正言顺先皇后所出的太子过得却这般凄惨,凭什么?
我要皇位,我要这天下听我号令摆布。
我爱照微,也借着云家的力量顺利登基,多么两全其美的事。
我将夺嫡中的败者赶在一处一把火烧了,烧的时候我只想着我那个爹真是头种马,纳这么多嫔妃,生这么多孩子,夺嫡真是费我好大一番心思。
我不想像他那样后宫佳丽三千,我只想和发妻双宿双飞。
可事与愿违,朝堂制衡之术必然牵连着裙带,我不得不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
但我不想和她们有孩子,我不想成为父皇那样的种马,也不想我和照微的孩子面临夺嫡的残酷。
于是我使了点手段,绝了她们母凭子贵的念想。
我一点点把权力握在自己手上,到最后,只剩云家手里至关重要的兵权还没收回来。
云家功高震主已是不可遏制之势,即便他们的女儿是我的妻子,也浇不灭我的猜忌与野心。
第一次见那个伽兰战俘的时候,她手脚戴着镣铐身姿却仍然轻盈,光是用柔劲搏倒了押解她的士兵。
抬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仇恨看向我时,有一瞬间我有种危机感,如果照微知道我想动她的家人,会不会也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种野性不驯的女人短暂地勾起了我的一些兴趣,我宠爱她的同时,也跟她做了一个约定。
她要帮我在后宫燃起一把火,借着东风烧到前朝,烧到云家身上,我则保伽兰不亡。
我把照微藏了起来,让这些各怀鬼胎的朝臣们以为,我已经废后了。
待我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他们死皮赖脸送来的女儿都统统给我滚出去,无人再能以权力掣肘我。
但我的妻子终究不是自幼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即便为了进宫自愿废去了武功,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耀眼飒爽的云照微。
云家为着忠义二字托着楚家皇朝太多年,如今利刃高悬,终究是被我逼得反了。
我渴求着至高的权力,又偏执地爱着她,哪边都想紧紧抓在手里,最后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凭着一份执念走到今天,终究还是辜负了我少年时的月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