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山之战】第四篇章——苍茫天地谁为伴『朱奕』（二）
许廉徵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遍：“全部？今年的灾情，纵然檀渊郡、辰归郡粮食丰收也补不了那么多，一旦粮仓空储，来年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要动摇国本。”
“粮食可以用钱买，但是钱不能拿来当饭吃。富户家中肯定存了不少余粮，下一步要考虑收粮补仓，不过最快也是秋天的事，暂且不急。”朱奕并不在意。
“陛下英明。”许廉徵退下，可没退两步又走上来问：“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也是殿中诸位大人关心的事。我们……”
“今天上午甲乙门坍塌，火炮掩护，已将各位府上女眷接往孔雀台暂避，各位夫人就去照顾兰妃，其他亲眷留在宫孔雀台。朕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其他人听天由命。”朱奕截下话头，直白地说。
众臣噤若寒蝉，纷纷跪地叩谢。
许廉徵心想，帝君这一招真够高明，如今是胆小的想卷铺盖逃跑都没可能，皇宫内城破则大家一起死，不想家破人亡就老老实实同舟共济。
“大家今天先散了，去安顿亲眷，朕有事会立即传召。下去吧！”朱奕站在沙盘前，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魏管事领着大家往孔雀台走去，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大家也都听出了话的意思，恐怕白天这一出事，还有亲眷未能救下来死在炮火中。
夕阳斜斜地照进勤政殿，惊羽刀还挂在他腰间，他抽出长刀在昏暗的阳光下欣赏着先祖佩刀，无人知道这是哪一位先祖传下来的，史官及凤凰郡里的天工师们都不知道这刀用何种钢铁锻造而出，这寒光锐利逼人，形似雁翎，之所以名为惊羽刀，取自“雁翎惊羽千山雪”一诗。不过在他的父辈当中，都对这把刀颇为忌惮。
天色已晚，朱奕一个人走回飞霜殿，身后两排宫女侍从他都当不存在。晚膳只是简单的蔬饭，他吃不下太多。才短短七八天，他迅速消瘦下去，饱满天庭上有些细纹，此刻脸色也稍有憔悴。书桌上还摆着雪鸽信，碧云府府尹密报朱葳的动向，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但现在不能动朱葳。
夜深到申时，宫里似乎有些小小的骚动，侍卫来报是有文渊阁臣子因家中老小皆在壬癸门一战中亡殁而投水自尽。生生死死，听得多了，他心都麻木了。
“陛下，臣已诛杀苍琉辉。”玄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了进来，拱手禀告道。
魏管事正赶去代表他处理自杀臣子的事，侍卫通报的声音被他忽略，朱奕有些受惊，一看是大巫祝便也没如往日一般发脾气，放下朱批平平淡淡地点头，道：“办得好！”
“但恐怕，有个更不好的消息。”玄章神情凝重。
远处东边的密林里升起一个亮点，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接着皇宫里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飘起了平安灯，不久外城民居里跟着飞出平安灯，灯火幽微，不足以照亮肃羽城，却照亮了他心底里昏暗的角落。
朱奕从窗棂漏景处看到平安灯，跑到了飞霜殿外，天空上比星星闪耀的平安灯，承载着一城子民祈祷的心愿，送别战火里离去的亲人。那是朱雀族特有的习俗，每当有人离世，放平安灯照亮转世的路，希望亲人走得平安祥和。
整座城，夜夜无眠，今夜尤其难捱。
同此凉热时，人人抬头一望，一盏四面金绘朱雀、凤凰、红翎雁、烈鹰的红色灯笼缓缓飞上天空，与朴素的黄棉纸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玄章站在朱奕身后看着这一幕，内心也不由动容，这样的景况在玄武绝不可能发生，大家只会各寻一方淤泥沙堆藏起来，至于家国生死等灾劫过了再说。
也就只有缔造了八百年王朝的朱雀，能凝聚人心如斯。
“陛下，你看，天下人依然支持你，孟章叛军终将死无葬生之地。”玄章在他身后欣然道，他亦不愿这样的荣华凋谢，变成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墟。
“谁知道呢，民心……呵，说辞罢了！但愿，他们记得。”朱奕讪笑，不愿承认也不舍得否认。
明月皎皎，在这样的夜里，此心不孤。
“你这么晚找我，什么事？”朱奕想起他说的那个坏消息，转身问。
玄章被他这么一问，竟不再忍心把涅槃火山的异象说出来，换做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频遭噩耗，要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心如止水也难保不掀波澜。
“近日气候变暖，山上融雪较多，今年玉带溪可能涨水，对都城多有不利，城外围困，又不便去改渠疏流，陛下看此事如何是好？”玄章挑了个不是大事的事来说。
朱奕摇摇头，道：“找工部、内务府去说吧，朕又不会水利，没法子。”
“是，陛下！叨扰了！”玄章作揖告辞。
“等等，苍琊向朕奏了还乡书，现在这个情况朕暂时不批，待围城纾难后派人亲自护送他回禺疆城养老。国事繁忙，来不及一一答复，你就代朕转达吧！”朱奕叫住他，说。
玄章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苍琊大人，已经老走了。”
“什么？”朱奕有些意外，不过尚且在情理之中，他确实太老了。
“今日申时在我星躔台故去，灵力耗竭过大，没能留下人身，如陛下所言，待此事过后，衣冠还乡。”玄章尽可能委婉地带过此事。
“诸神护佑，平安往生。”朱奕闭着眼，默默念了一句。
天上的灯火渐渐熄灭不见，朝着风吹去的方向，慢慢落在了金陵江的方向，飞霜殿看不到鹊山脚下，茫茫夜空里一片漆黑，倒是身后的鹊山山巅上，隐约可见孟章的篝火。
还没有平静多久，宫中又传来一阵阵骚乱，魏管事急急忙忙跑来禀告：“陛下，好多口水井中被下了毒！”
“宣大理寺掌丞、太医院速速去查明。”朱奕当机立断。
“陛下，太医已经去了……兰妃孕吐逃过一劫，其他夫人都……殁了……”魏管事结结巴巴地说，这么大的事，他的脚都在颤抖：“太宰夫人……也……”朝廷命妇在皇宫中被毒杀，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小事情，这是要拿内务府治重罪，魏管事也是内务府行走，脱不了干系。
朱奕连话都懒得说，侍卫们赶紧抬过轿子，送他往宫苑方向走去。玄章没有跟着去，径自返回了星躔台。
兰妃所住的鹤巢宫是除了空置多年的关雎宫外最华丽的宫殿，自流云夫人在关雎宫自尽，宫中时常流传着风言风语，说夜深人静时会看到流云夫人在宫中独自哀恸，或是白练凭空飞舞，甚至有人听到流云夫人惨烈的叫声。自此之后，只有帝君夫人才能居住的关雎宫形如冷宫，虽然妃子们觊觎那个位置，却没有人真的想住进去。
荀太医正跪在兰妃床前，看着侍女一口一口将安胎药给喂下去。外面传来帝君驾到的声音，他一把老骨头跪在地上差点撑都撑不住，大理寺的人里里外外围住了鹤巢宫，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惶恐接下来的命运，像飘摇的浮沉般没有定数。
朱奕走进前院，整整齐齐摆了八位夫人的遗体，已经蒙上了白布。大理寺刑部仵作正指挥人抬往太平阁验尸，齐太宰站在庭院中央，神情落魄。朱奕从没见过他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一个心如钢铁的人被抽掉了魂魄，臣工皆知齐太宰惧内，同侪玩笑间的“惧内”，饱含了多少这个出身戎马的文官对妻的朴素情深。俞思远等其他朝官都整整齐齐站在大理寺掌丞伸手，看到朱奕走进来，齐齐跪下问安。
平安灯的微茫灯火还依稀可见，却出了这样的事。
“禀陛下，仵作及太医初步断定，是有人在井水中释放萤毒，臣已派人排查宫鹅溪及宫中所有井水。萤毒除催吐外无药可解，水源污染只有静待毒水流走，也没有驱毒的法子，请陛下恕罪。万幸兰妃娘娘安好，荀太医亲自照顾。”大理寺掌丞奏报道。
“谁人下毒？”朱奕愠怒问。
“宫中井水与鹅溪、玉带溪相连，值此时刻，多半是孟章叛军所为。”掌丞俯首回答。
朱奕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经没了责怪的情绪，冷静地说：“派一队人下镜城汲地泉水替代井水饮用浆洗。”
“陛下……”群臣悲愤地望着他，有人抬起头喊了一声，沙哑的声音满是痛苦。
这一声像刀一样插进朱奕心里，当年杀伐毫不手软为这一句“陛下”，听来却心颤。
“诸位命妇，殁身我朝。朕感念臣工与朕同舟共济，待解围后，特命太平阁瘗埋飞鸟冢。”他的声音沉着而坚定，走到了今天，无论他为了什么原因争来这个帝位，天塌下来他必须扛。
“谢主隆恩。”包括齐太宰在内所有臣子只有叩首谢恩，这已经是帝君仁至义尽的安排，没人敢哭诉抱怨，可这干瘪瘪的四个字，有无线的委屈和痛苦。
朱奕穿过这一群人，拾阶而上，步碾碎尘声如雷。
“陛下，我们何时反击？难道一直困在城中等死吗？”齐太宰第一个站了起来，不甘地问。
朱奕没有回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