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山之战】第四篇章——苍茫天地谁为伴『朱鸾』(三)
彭大毛单膝跪在杨定邦跟前双手奉还他的佩剑,那把朴素的火余剑上沾着黏腻的血液,彭大毛整个人宛如摔进血泊里浸透了,分不清楚是彭大毛受伤出的血还是那帮流寇的血。他神情有些发木,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此剑就赐予你罢,即日起到我身边做个亲兵。”杨定邦没去接剑,不冷不热地说,宛如是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
“谢……谢元帅!”彭大毛话都说不利索,他艰难地站起来,双手把剑像搂情人一样楼在胸口,朝后面退了两步。杀人似乎真的是一件有魔力的事情,他还在微微喘气,心里仿佛空了一大片,欲望发泄过后的空虚感蔓延开来,什么正义邪恶对错都不重要了。
杨定邦挥了挥手,道:“带到统领营房里审问,把刑具带上。”
那寇首啐了一句:“呸,狗官!”
彭大毛跟在亲兵最末尾,穿着普通下士的红色薄甲,小芋头跑在他身边,嘱咐道:“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好好干!早日提拔,别忘了我啊!”
“于良,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教我认字的事,你不能反悔!”彭大毛认真地说。
小芋头拼命点头:“不反悔不反悔!”他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同队的弟兄走远,杨定邦的亲兵都是从各队百夫长、队长中精挑细选的年轻才俊,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苗子,几乎等同于杨定邦的心腹徒弟,老老实实干上十年,总是会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铁鹰军副统领迟蒙瑞就曾是他的亲兵。多少行武世家将子弟送进雁翎军,都削尖了脑袋要谋这个中士的元帅亲兵。杨定邦的亲兵队人数不定,常年保持在二十人上下,皆由他决定,这在军中是无名的荣耀。
而得赠杨定邦佩剑的亲兵,四十年来仅此一人。
在他们去往周承华的统领营房路上,消息迅速传遍了雁荡营上下,大家争相去看看那个祖坟冒青烟的淮扬府渔民长什么样,一边羡慕一边咋舌,为此好多人连放饭都几乎要错过了。彭大毛并不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就觉得离小柔或许又近了一步,如果在鹊山遇上,他就希望她多看自己一眼。
周承华在半路上就迎上元帅,走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了眼彭大毛,一个平平无奇的渔民得元帅青睐,烧了一营粮草还没被治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承华觉得杨定邦是不是年纪越大越糊涂,最近做的决策都让人匪夷所思,换做鹊山兵部的人早就跳脚骂娘了。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再不爽也得忍着。
到了营房,先把这四个流寇给绑在刑架上,一块块半透明的青灰色石头被根铁棍从中穿起,搭成个十字,人绑在上面时紧紧挨着石头。
“你们最好赶紧把该说的说了,那石头贴得越久温度越高,最后可以把人皮肉烫熟。”杨定邦鹰一般的双眼盯着寇首说。
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眼神不屑,坚定地说:“傩王保佑我们金刚不坏长生不死!”
“哦?你的追随者都死了。”杨定邦听到“傩王”这个陌生的词,眉头一皱,觉得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他们不过是抛弃臭皮囊去侍奉傩王,你们这些狗官屁都不懂!”他认真地说。
“我们蓬莱只有雁翎王和三大封王,没有傩王。你就是承认,是这个傩王指使你们前来抢粮?”杨定邦觉得很奇怪,这个傩王又是何方神圣,竟然驱策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强抢军粮。
寇首仰天长笑:“哈哈哈,无知的狗官啊,傩王会降下惩罚,让你生不如死!只有侍奉他,才能获得安宁和永生。你们都下地狱吧,哈哈哈哈哈!”
周承华看杨元帅疑惑的样子,便小声道:“傩王是前蜃朝长宁宗所侍奉的古神,传说是青龙先祖,与玄武族冥灵古神一样,但长宁宗已经被灭宗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四个流寇狂笑起来,身上的皮肉簌簌剥落,化为一滩脓血。
杨定邦背后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四十二年前,那只七尺长翼的红翎雁从空中朝他俯冲而来,他握着铁桦木长弓遥遥相对,这一箭如射不中,便是红翎雁的利爪撕开他的胸膛,挖出跳动的心脏当食物。
“簌”一箭射出,红翎雁在三十尺外应声而落,纯铜细杆箭贯穿了雁颅,那只红翎雁扑腾着落下了山谷。
即便在那样的时刻,他都没有害怕过。
也许是年少热血,也许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心无旁骛。
而今不一样了,他老了。
杨定邦一甩袖子离开了营房,身上的铠甲“咯啦”作响,周承华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走出营房门口,一阵大风吹来,将他斑白的鬓发扬起,在黄色火光下,在那些一头乌发的年轻人中间分外扎眼。
他狠狠吸了口冷气,胸中被冰得透彻。
蜃朝……蜃朝……蜃朝……
青龙到底在捣什么鬼?
如果真是要在山河十二郡攻城掠地,不过两万神鲛军能干什么,又不曾与雪鸿军、铁鹰军正面敌对。两万人要在朱雀的地盘上神出鬼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莫非,真是自己猜错了,青龙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营房门口站了片刻,他仰头望着皓月,转身回到营帐里,对抽周统领道:“即刻拔营,前往凤凰郡鹰背岭。”
“现在?”周承华无比意外。
“即刻,留下两军屯沿途征粮征兵,其余军屯急行军南上。”杨定邦的语气,斩钉截铁。
“是,末将即刻下令!”周承华抱拳应下。
四月十二日子时,雁荡营连夜拔营南上,经过三天三夜到达鹰背岭附近已经是四月十五未时,马乏人饿的时候,大家本以为可以扎营休息,却不料杨定邦来了个兵贵神速,派了两队人马前去围住小村,活活扑了个空。到晚上申时才安营扎寨,又派出了半个军营的人上山搜寻,山间密林遍布火把和马蹄印。
杨定邦站在一栋小屋里,床上衣被凌乱,显然主人走得很匆忙,床下有一双小马靴。
他认得,那是二十五年前她失踪那天穿的马靴,靴边用绿线绣着青鸾花纹。
忍了好多天的惶恐,在这一刻空前爆发,他害怕自己失算。
“元帅!”外面传来士兵大声的通报声。
他快步冲出小屋,看到彭大毛手里横抱着一个青衣少女,胸前的东陵玉黯淡无光。
“公主!”杨定邦从彭大毛手里接过朱鸾,她还是十三岁的模样,漂亮的大眼睛紧紧闭着安静地沉睡。杨定邦用最温柔的声音轻唤了一句,小鸾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沉赶紧抱紧小屋的床上,试了试她的鼻息,一切都正常,只是沉睡不醒。
“公主,”他跪在床头,身后大堆士兵跟着一起跪下。
杨定邦的眼泪从粗糙的脸上滚落,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懊悔,朝着床上的小鸾重重磕了三个头。当年没有看好她,才让她遭此厄运,令他人夺走了属于小鸾的皇位。
“红焰升兮遏蓬莱,青鸾降兮平四海!公主,你醒一醒看看我吧……我是杨将军啊!”杨定邦老泪纵横,二十五年过去,他已经不再风华正茂。
那个搂着他脖子撒娇的少女依然是十三岁,他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中年人。
“杨将军,说好了要教本公主射箭哦!”小鸾做了个射箭的姿势,眨了下右眼,露出个灿烂的微笑。
“末将遵命!”三十出头的杨定邦正是血气方刚玉树临风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
从骑马教到拉弓、射箭,小鸾一袭金底翠衣束着皮腰的马服,策马驰骋在鹊山雪线附近的草甸上,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风中银铃般的笑声,和不时传来的清脆马鞭声,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那一年他射下红翎雁,那一年他成为云麾将军,那一年小鸾出生,难道那一年就注定他今日跪在青鸾床前,心痛到撕裂吗?
“公主,求求你醒醒!”
满营将士,谁也没见过平日不苟言笑的杨元帅竟失态到这个地步。
夜色深沉,杨定邦守在朱鸾沉睡的屋子里,连夜处理军务,两盏油灯幽幽熠熠,不时被偶然的夜风吹得抖动一下,昏黄的灯光充满了整间屋子,墙上投射着他巨大的身影。外面的军人们依然在搜山,奔忙的斥候将消息传回来,不断有人在小屋里进进出出。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六日丑时,杨定邦累了三天三夜没合眼,虽然找到了小鸾,他的心还是不能放下来。
外面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个人,带着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杨定邦一直盯着案桌上的公文,只看到来者的下本身,本以为是斥候,却看到青灰色长袍的下摆,他揉了揉太阳穴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已经老眼昏花了。
“杨元帅,好久不见了。”来人毫不避讳地问候。
杨定邦抬起头,看清楚了这个满脸鱼鳞的样貌,双目中间亮白的额点分外显眼。
二十八年前,他奉宁鸾帝君和大巫祝玄灵均之命剿灭灯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