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谣】第二篇章：风光不与旧时同——『沈如皋』
一阵春风起，如明珠府的海风瞬间吹来，苍鹃的乌黑长发被撩起，青丝缭乱遮蔽了视线。
自他踏进这一步起，便认出了故人。
“阿鹃……”他怔住了，醒转方一作揖，叫道：“苍巫姑。”
沈如皋堂堂一个护国将军，反而被他忽略了。
“公子安好。”苍鹃依然沿用旧称谓。
府衙外的竹林传来沙沙响，片刻之间，无言无语，目光相接，万千思绪化入云中无觅处。
“沈将军，若无吩咐，苍鹃先行告退。”巫姑平手作揖，转身离去，浓郁的龙涎香在空气中飘散，将人的鼻子狠狠封住，闻不到别的味道。
颜润庭目不转睛送苍鹃离开，眉眼间的细纹褶皱堆积起来，从怀中取出那支金发簪，和颜悦色问：“沈将军，您怎么会有这支发簪？”
看他这一句话的神态气度，颇令沈如皋意外。
沈如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嘲道：“颜先生已经认不出我了。”
“阁下？”颜润庭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好几遍，试图将他找个甲乙丙丁对上号。
“可记得金簪的主人……”沈如皋将那个辈分比自己高的名字活生生吞了下去，他想知道这位蓬莱最负盛名的兵器天工师，是否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这是我为龙雨帘亲手锻造的簪中剑，世上仅此一把，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来见你。”颜润庭轻轻一拧小龙的头，一把闪着寒光小剑重见天日，将炽烈阳光反射在他脸上，昭示着自己绝无仅有的独特身份。
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堂堂孟章王廷的公主，直呼其名。
“到你离开的那一天，你也不知道，玉帘姨娘身边总跟着的小孩，名沈如皋字深流。也难怪，姨娘总是叫我小名，麟麟。”沈如皋淡然一笑，彼时七八岁的孩子，如今也成了满脸风霜的青年，若不说年纪，看起来还比颜润庭老上几岁。
城外响起了嘈杂的叫骂声，梧桐府固若金汤，城墙防御可堪肃羽城，若非有班家图纸，沈如皋兵不血刃奇袭夺城，强大的兵力在奇绝的防御工事前，得结结实实掉几层皮。
“颜公子，这是我的外甥，麟麟。我妹妹说，希望他功成画麟阁，取了这么个小名，公子见笑了。”
往事历历在目。
颜润庭当然记得，那是他见龙雨帘的第二面，雨帘穿着一件绣着朱贝的水蓝色纱衣，领口上绣着两条缠绕的青龙，眉目如画，巧笑嫣然，一对浅浅梨涡，玉手芊芊抚着半大小子的头。
“麟麟……”他喃喃自语。
衅战的鼙鼓如暴雨敲城，丝毫不扰回忆。
偌大个梧桐府秩序井然，城民禁足，金鳞军把守在各个机关要害上，任是城外叫嚣得再厉害，各司其职。
“今日请颜先生前来，有事相求，还望念在雨帘公主的面子上，答应。”沈如皋扶着腰，开门见山。
“雨帘还好吗？”颜润庭握着金簪，问。
“公主去世十年有余。”沈如皋据实以告。
“去世……何故？”颜润庭难以置信地追问。
沈如皋忽而有些不忍心，婉转地回答：“病逝。”雨帘公主久病不治，沈砚韬也是为了治疗他母亲的病才拜遍东海名医学习医术。至于公主因何而病，连沈砚韬都不知情，只道是常年咳嗽心悸。临终时，一口鲜血喷出来，手垂下便没了气息，救都救不得。沈砚韬当即落泪，七尺男儿哭成一滩烂泥。
“你说吧，什么事？”颜润庭的声音有些哽噎，旋即强行保持正常的语调问，他将小剑插回金簪中，在拳头里攥得紧紧的，恨不得揉进手掌里，金簪棱角深深嵌入皮肉。
“海心木长剑，雨帘公主曾赠与你一截海心木，我知道你雕琢成了一柄剑。”沈如皋说，那是东海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段海心木，灵鲨军挖了整整三个月才从暴风海域边连根拔起。当年，颜润庭就是为求这一截海心木来到东海，以无用剑换了海心木离开。那柄无用剑，曾是沈长风的佩剑，后来成为瞬王佩剑并传给了如今的小威王。
颜润庭几乎毫不犹豫拒绝：“不行。”
“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计较，若你还当雨帘公主是个，是个朋友吧！这柄剑，你必须一借。”沈如皋语气有些强硬。
“我一生造兵器无数，海心木最难，斫匕首四把，归你们孟章，算我的谢礼。长剑归我，这是约定。我不管你因什么理由要这柄剑，哪怕瞬王活过来都不行。”颜润庭的态度也很坚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一生最骄傲的兵器之作，无人可超越。
“公主一生，仅有一子，名砚韬，因父不明，赐王室姓沈氏，生于元光十九年六月五日。借剑，是为他，若不能救回他，自当原路奉还，若救回他，由他亲自奉还宝剑，并带上东海沉铅一块亲自登门道谢。话已至此，颜先生你自己考虑吧！”沈如皋终于把话挑明。
原来，光凭公主，还不足以抵得上这把剑。
狂风暴雨夜，石楠花丛中，雨帘公主拼上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时的沈如皋，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到今天也不明白。或许，瞬王懂她的心，这样的孩子，本应该丢进海里喂鱼，瞬王给他身份，任凭朝野上下百般刁难，保护这个孩子长大，将东海两件至宝，风雪剑给了亲女儿，东海镜则赠与沈砚韬。
青龙王室，仿佛天生就有海的脾气，情深似海可百折不回，风雨无尽处也舍得海阔天空。
颜润庭缓缓解下佩剑，温和朴实的木质光泽在剑身流转，他用毁了十颗凝丝玉才雕成这把剑，每凿一下，都是对雨帘的思念。今生别过，永不相见，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一下一下敲断情思。
她是青龙族的公主，他是朱雀族的天工师。
“他在哪里？我要亲自去救！你如果不说，我现在杀了你！”颜润庭径直抽出长剑，剑锋离沈如皋的喉咙仅有毫厘之距。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总算，他还有良心。
沈如皋仰头望天，姨娘那常年郁郁寡欢的脸上，仿佛又绽放了笑容。
苍鹃站在府衙外，听得真真切切。
世上没算完的账，总会有翻账本的那天，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或是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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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荒谣】第二篇章：风光不与旧时同——『玄熙』
宣明二十七年五月五日，十方森林禺疆城真武大殿。
玄武族的每一寸领土，没有一丝冰雪，却透着彻骨寒凉，一如他们为人处世的态度。
“参见父王，愿父王福寿永享。”玄陆一掀斗篷，跪地参拜，后面乌央乌央跪了大批随从。
“起来吧，世子留下。”玄熙一句话，便让真武大殿瞬间空空荡荡，只剩下父子两人。
熙王在迅速老去，玄陆离开的那一天，熙王还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头发灰白，皱巴巴的皮肤上仿佛落了一层霜，当玄陆归来时，他已经宛如七十岁的老人。半个月的光景，时间像剥离旧墙上彩绘的铲刀一样，把熙王的生命一点点夺走。
“终于等到你，回来啦！”熙王颤颤巍巍站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玄陆赶紧走上前去，搀扶着父亲，他的手如枯枝一样，完全没有一丁点柔软。
熙王却紧紧抓住他，将他摁在在了灵龟宝座上，满意地拍拍手说：“这才像样，这才像样！”
“父王！”玄陆感觉到熙王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我的儿子，就应该这样，”他对着空气比划着，有点词不达意：“多好啊，我是熙王，你是，是灵均王……不对，灵均就不是个王的名字，应该……陆王，哦……陆王。”他低声自言自语了半天，突然大喊：“我的陆王，会是玄武族最伟大的王。”
玄陆坐不住，赶紧站起来，观察着父亲。
“父王，你看！”玄陆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腰带。
熙王伸手接过腰带，左看看又看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儿子，说：“你不是她啊！”
“临走的时候，我特地从帝君那里求来的。”玄陆指着白色腰带。
“阿朝……阿朝啊！”熙王嚎啕起来。
这时，纪丞相从殿外匆匆走进来，行礼作揖后对世子招手。玄陆不放心父王，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纪丞相身边，低声问：“什么事？”
“熙王早就到日子了，你走后七天便宣旨传位，但你还没回来，他汲取了冰井灵力强行续命，到今天恐怕撑不住了，我怕再迟熙王得受大苦。殿下，您看，不如现在立刻迎往沉悲沼千王墓，一进去，熙王就能往生……”纪丞相战战兢兢地说。
玄陆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感觉是对的，父王已经到日子了。
“可是……”他实在不忍心亲手将父亲送进去，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等到灵力彻底耗竭，熙王将活活遭受挫骨扬灰般的痛苦死去。若现在将父亲送往千王墓，墓中先祖带走父王，还能平和离去。
这选择，在外人来看并不难做，在玄陆这里，不啻于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