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谣】第二篇章:风光不与旧时同——『玄熙』
“殿下,您现在才是执明封王,要当机立断啊!”纪丞相苦口婆心,他的年岁比熙王小一些,但看起来容颜还只是个中年男子。
“祭礼准备了吗?”玄陆深吸一口气,问。
“早就备好了,就等殿下回来主持大局!传位书已经盖印送往东边,就等帝君回信,择期敕封。苦了殿下,刚回来,今年还要跑一趟。熙王老的事太突然,我们大意了。”纪丞相十分无奈,本来封王的寿岁都会由巫罗算好,但不知为何,熙王的寿岁无故缩短了很多。
“父王不是还有十年寿岁吗?怎么突然就……”玄陆大惑不解。
纪丞相叹了口气,道:“巫罗大人推断,可能是用了溯世术。”
“灵均……”熙王对着空气挥舞白色腰带,喃喃自语。
一股腐朽恶臭传来,纪丞相几乎下意识地跪下,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臣纪檐参见王后!”
玄陆意外地看着自己母亲,她在殿外还是只一丈长的巨龟,龟背上的棱甲如匕首般尖锐。待她走进大殿,旋即化作人身,衣衫褴褛,水草腐叶挂了满身,头发纠结缠绕,浑身散发着淤泥特有的恶臭味。
“他要死了!”苍霜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细长眼睛里闪烁兴奋的光芒。
“母后……”玄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在幽佞沼呆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就知道他不行了,结界破了,他果然……果然是要死了!”苍霜仰天大笑,那笑声如夜枭般刺耳。
熙王听到苍霜的笑声,跌跌撞撞跑过来,想要掐她的脖子,被她一挥手推出去,玄陆和纪丞相赶紧扶住,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听得到熙王粗重的喘气声。
“苍霜,你别以为我死了,禺疆城就是你的!”熙王发出嘶哑沉重的咆哮,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身体一沉几乎倒在儿子怀里。
苍霜墨绿色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走到熙王身边,把白色腰带从熙王手中抽出,端详着喃喃自语说:“朝朝暮暮兮云雨,惨惨戚戚兮断肠,好一个断肠啊!玄朝姐姐,你可知道你的弟弟,是怎么对我的吗?他还答应过你,要好好对我!”说着说着,泪不由从眼眶里溢出来,大颗大颗冒着热汽滚落:“玄朝姐姐,我被困在幽佞沼快两百年了,我为他生了三个儿子,我都有孙子了……误我终身!”
“你不配叫她姐姐!”玄熙喘着气,从喉头硬挤出这几个字。
“我不配,你配吗?”苍霜双手一握,紧紧抓着白色腰带,恨不得捏碎,冲着玄熙大吼。
纪丞相赶紧挡在苍霜和玄熙之间,哀求道:“王后,念在夫妻情分上,让我们送熙王善终吧!”
“善终?”苍霜嘴角一抖,将白色腰带往地上一丢,双手凌空抬起,巨大的沙尘暴在她背后席卷而起,真武大殿的门完全被沙尘掩盖住。
玄陆将父亲交给纪丞相,走到苍霜身边,握着母亲施法的手,说:“母后,我自记事起每个十天半个月就去陪您,如果父王不默许,我进不了结界。母后,我还要统治封国,如果您今天让父王死在真武大殿,外面的群臣如何看待儿子!我是个连父王都保护不了的逆子!”
“不!”苍霜反驳,她惊慌地收手,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母后,不如由您亲自送父王进沉悲沼,我们在沼泽边为父亲诵经往生。”玄陆见她心一软,便用力摁下她施法的手。
风沙骤停,满地狼藉。
熙王已经站不起来了,纪丞相勉强支撑着。
苍霜仿佛转身,望着真武大殿外的凌寒碑,闭上眼很久才说了一句:“我们走。”
“送熙王归泽。”纪丞相朗声道。
这时,侯在殿外的王子王孙们抬着黑金砂棺床进来,大家一起将熙王扶上棺床,苍霜头也不回地跨出真武大殿,走在棺床前面。玄陆与兄弟、子孙、臣子们抬棺,巫罗手捧经书,高声宣念。
“朝云……朝云……”熙王有气无力地说,一只手剧烈抖动指着地上,尝试抬起又放下,表情开始显得痛苦,但还是努力表达那个意思。
玄陆捡起众人脚边的朝云腰封,看似平平无奇,但用隐没咒镌绣了一句“朝朝暮暮兮云雨”,是玄朝名字的由来。他将腰封,放到父王手中。
禺疆城的震旦大街上,民众分立两边,容王室抬棺而过,举城皆静默,只有巫罗颂念的《慈悲经》在风中飘荡。
四族之中,唯有玄武族的出殡,是将濒死的族人放上石棺床,抬往沉悲沼,人若还有一口气石棺床在沼泽中则会浮着,断气后迅速沉入沼泽中,魂魄飞向归去来河流入冰井。而玄武王族远古祖先的魂魄,都聚集在千王墓中,与冰井中的冥灵古神一同守护活着的族人。
熙王握着白色腰带,江陵郡盛产的九宫茧蚕丝缫成的雪缎,那时仅有一匹,为她做了一整套衣裳,在崇尚黑色的玄武族,只有她经常穿着白色的衣裙坐在树顶上看书,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白云落在苍树之上。
“阿朝……”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眼前,是玄朝唇边浅笑,像十方森林深处盛开的桔梗。
她才是玄武族真正罕见的美人,即便与其他三族的绝顶美人相比也毫不逊色。她拥有一双淡金色的瞳孔,四族之中再无人能拥有如此美丽的双眸,一眼便可让人神魂颠倒。没人知道她为何如此倾国倾城,但美人在玄武族是一种祸害的象征。
果然,她是祸害。
玄熙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祸害不是自己。
睿王不忍心杀了她,或者将她囚禁沉悲沼,便将她送往鹊山联姻。
出嫁的那一天,朱雀族那位病入膏肓的宗族公主穿着火红嫁衣,靠坐在鸾驾中,粉妆玉琢,双目紧闭,已经就剩下一口气。据说,她游玩溺水被救回来后,虽有心脉呼吸,但一直未能醒转。
玄朝穿着这套雪白的衣裳,夺舍了公主的身体,舍弃了那绝世容颜。
世上再无人能看到,那一双金色眸子里的光彩。
两百年,七万三千天,相隔两千里,一生一世,至死天各一方。
不沾染生离死别的爱,怎么叫痴念。
沉悲沼结界勃发出强大的光芒,如一个巨大透明的琉璃罩将密林沼泽盖住,风萧萧兮路茫茫,身后的两百余年在熙王被抬入结界那一刻,便与他无关了。
在结界的边缘,一块斑驳画壁上,只剩下古篆书的“沉悲沼”,画壁上曾经画的画已经剥落难觅形状,仅剩下东一片西一片零落颜色。
熙王的瞳孔里倒映着这块斑驳画壁,开始有轻微的挣扎害怕。
大片的臣民,跪倒在结界之外。
“不要……”熙王突然大叫了一句,双手颓然垂下。
石棺床在结界中还没走远,便开始下沉。
“你就这么等不及要死吗?”苍霜回头,凄怆地说。
千王墓就在前方,离他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但那里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看见先祖出来迎接熙王的魂魄。
几条黑色玄冥蛇从沼泽里探出头,游向了熙王的尸体,它们的鳞片反射着树影间漏下的阳光,显现出迷幻的色彩。这些蛇最爱吞噬尸体,活人被它们咬一口,瞬间毙命,但它们从不吃活人。
熙王的魂魄悬停在苍霜身后,他盯着那些玄冥蛇发呆,他想起自己三个被囚禁在此处的孩子,每日要躲避剧毒的蛇虫鼠蚁,要与游荡在这里的鬼魂周旋,暖饱安逸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那些往事可以后悔吗?
苍霜缓缓转身,望着半透明的熙王魂魄。
“你真的死了……”她不可思议地说。
“你如愿了,千王墓不接纳我。”熙王平静地说。
“如愿?谈什么如愿……我要你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先祖当然不会接纳一个残暴冷酷的后裔!”苍霜依然歇斯底里。
熙王走近苍霜,双手扶着她的肩。
这个动作苍霜感觉不到,她只能看着。
“让你受苦了。”熙王虚幻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苍霜泪如雨下,她已经不能再被拥抱了,一伸手,从熙王尸体手中扯出那条朝云腰带。在玄朝夺舍后,离开真武大殿之前,从摊在地上雪白衣衫上解下这条腰带,她说,万水千山,留个念想。
“如果,睿王赐给我那匹锦缎,我做成那套衣裳,坐在高高的苍树上,像一朵云一样,懂你的每个表情,知道你所有的心思,成全你全部的欲望。是不是,玄朝姐姐不用去那里,我也不用在幽佞沼待一辈子?是不是?熙哥哥?”
这样的问题,于熙王而言又有何意义。
一辈子,已然结束了呀!
熙王苦笑,这笑容在丑陋的脸上,显得那么自然,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笑过,哪怕是苦笑。
“我没有恨你。”
大批的暗黄色切牙螂涌向熙王尸体,尖牙如小刀,比东边田间的螳螂要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