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月的身子,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
回到寝殿以后被热气一熏,初时觉得极冷,冷得发抖。
后来渐渐地,便觉身上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热得惊人。
就像那年东离皇宫披香殿里的那场大火,她被四皇姐困在殿中。
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之间,那个竹青色的高大身影奔赴火海救她。
横梁掉落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把她护在身下。
“明月……我终于……救了你……”
“好好活着……”
他的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鲜血,红得像极了后来册封太子妃那天的漫天红绸。
温明月眉头紧皱,干涸苍白的唇瓣吐出此生蚀骨铭心的三个字:
“纪墨朗……”
墨朗,她的墨朗……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的锦鲤池旁,刚刚七岁的她蹲着看锦鲤,起身的时候却突然犯迷糊。
头重脚轻,竟一头栽进了锦鲤池里。
温明月不会水,害怕得乱扑腾,身子却越来越沉。
她虽是公主,但生母却只是个地位最最卑微的采女,且生下她以后失于调养,没几年就去了,连个追封都没有。
温明月是个女孩,生母又卑微,所以高位嫔妃不屑抚养,低位嫔妃没资格抚养,就一直放在偏僻的披香殿里,由几个嬷嬷照顾。
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帝皇后一面,宫中皇子公主众多,甚至皇帝都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所以那些奴才见人下菜碟,对年幼的温明月怠慢至极。
她出来玩从不跟随伺候,都在殿中躲懒。
此时锦鲤池边空无一人,她就算是淹死在这都没人知道。
后来是一道小小的身影跳进锦鲤池,从后抱住她的身子,把她救上了岸。
明明自己只是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孩子,却像模像样地按她的肚子,拍她的背,帮她吐出腹中积水。
温明月缓过来以后吓得大哭,那男孩皱着眉,嘴上呵斥,手却一下一下地帮她顺气。
“哭什么,有我在,还能让你淹死不成?”
温明月哭得抽抽搭搭,眼睛却不住地瞟这个好看的小哥哥。
“你、你是谁?”
小哥哥整整湿透的衣摆,手指微顿,“我是雍朝的三皇子,纪墨朗。”
温明月不哭了,她偷听过嬷嬷们闲话。
那个时候东离有位战神将军,连破雍朝边境十二城,雍朝不得已送了皇子来东离为质。
“我是东离七公主,温明月。”
那天以后,东离国的深宫里,一个无人在意的七公主,一个人人可欺的质子,便偷偷把两个人都为数不多的东西搬到一块。
有不太新鲜的点心,两个人分着吃。
一本残书,两人头碰头一起看。
纪墨朗被那些霸道的皇子揍了,温明月帮他上药。
温明月被恶奴欺辱,他帮着她拿起公主的威风震慑威胁。
打雷下雨的夜里,纪墨朗总是穿过长长的宫墙,冒着大雨翻进披香殿,把蜷缩成一小团的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给她唱雍朝的歌谣。
给她讲自己的母后,讲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纪承渊。
听着听着,温明月便能慢慢睡着。
梦里,是她的墨朗哥哥。
后来时光荏苒,小哥哥变成了大哥哥。
曾经单薄的胸膛变得伟岸结实,纪墨朗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却依然用那双温润如玉的眉眼低头看她。
颠倒众生的俊脸上,是只对她展露的温柔笑意。
海棠树下,他说心悦于她。
他的明月,将永远置于心尖。
微风吹过,落英缤纷,那是温明月此生最难忘的一个午后。
那天的风太缠绵,人太温柔。
他们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生死不离。
后来东离国的战神将军暴毙,武将人才凋零。
而雍朝休养生息以后便日渐强大起来。
雍朝要迎回在东离为质的三皇子。
纪墨朗高兴得握住温明月的手,他要奏请父皇,禀明东离皇帝,娶温明月为妻,带她离开东离,在大雍的土地上,护她一世周全。
直到披香殿的那一场大火,她被四皇姐锁在殿中。
火光下,四皇姐的脸扭曲又癫狂。
“凭什么,无论我怎么欺负他,怎么对他好,他都不多看我一眼!”
“都是因为你!卑贱的东西,你去死!”
“我绝不会让你们去雍朝双宿双飞!”
四皇姐恶毒又疯狂地大笑仿佛还在耳边,她没死成,可是……她的墨朗却为了救她而死。
她的眼前闪过纪墨朗温润的笑,纪承渊跟他一模一样却阴鸷冷漠的脸,还有曲清露的眼底如毒蛇般的恶意。
温明月猛地睁开眼,她的眸中似映出了那天的熊熊火光。
雨疏连忙过来,扶起了大口喘息的温明月,眼中含泪。
“太子妃,您可算醒了,高烧了三天,都要吓死奴婢们了。”
云甜端着药进来,看到温明月醒了,也激动得眼眶泛红。
“谢天谢地,太子妃醒了!”
温明月只觉膝盖上敷着药,有些发热。
嗓子干疼得厉害,有心想安慰这两名跟随自己从东离到雍宫的贴身宫女几句,却实在说不出话,只好拍了拍她们的手。
雨疏见状立马喂她喝了半杯温水,温明月觉得好些了,立马用干哑的嗓音吩咐:
“把玉佩拿来。”
云甜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最不起眼的箱笼,拨开杂物,拿出一个锦盒,双手捧给温明月。
锦盒内雕刻着繁复的咒文,一块散发着莹润光泽,隐隐有光华流动的灵玉静静置于其中。
温明月紧紧握住灵玉,就像是握住了毕生的牵绊。
她把灵玉贴在心口,睫毛轻颤。
墨朗,别急,很快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纪承渊二十四岁生辰。
她会在那天用秘术,让纪墨朗的魂魄在纪承渊身体中醒来。
纪墨朗死后,她疯了一般趁着混乱偷令牌出宫,九死一生寻到了云霄宗。
闯过重重幻境,不惜用心头血为引,得见当世最为神秘强大,不老不死的云霄宗天师玄天问。
玄天问一袭白衣,银发,清冷如雪,高坐神坛。
但是俯视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悲悯,只有淡淡的兴味,像是终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猎物。
“小公主,你有何求?”
“求挚爱复生。”
“拿什么来换?”
“凡我所有,天师皆可取,明月只求和他相守。”
说好了要在一起一辈子,那就不能变。
哪怕逆天改命,哪怕付出一切,她也要让纪墨朗回来。
后来,温明月付出了一根情丝。
人人皆有情丝,有情丝方可爱人。
玄天问说她的情丝格外粗壮,光芒灼人。
失去了情丝,温明月此生便不会再爱上除纪墨朗以外的任何人。
而温明月则从玄天问手中得到了一块锁魂玉,上面有纪墨朗的一缕残魂。
纪墨朗身死,无法复生。但是可以用秘术,让他的魂魄在他人躯体中醒来。
而这个人,只能是纪墨朗最亲近的人,他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弟弟雍朝太子纪承渊。
半年后,恰逢雍朝要求东离国遣公主和亲,温明月这个无人问津的七公主得了玄天问亲自批命的凤命断言,赴东离和亲,顺利嫁给了纪承渊为太子妃。
这三年来,她小心翼翼地保养爱护纪承渊的身体,就是为了等他二十四岁生辰这一天。
这天人的命星最为黯淡,是施行秘术的最好的时机。
还有一个月,她就能和墨朗长相厮守了。
温明月紧紧握住锁魂玉,明明单薄得像个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美人剪纸,但是眼神却坚定中又透着一丝偏执。
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就是永远。
……
书房,纪承渊的手中摩挲着一卷古籍,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王德扭着肥胖的身子小跑进来,低声禀告:“殿下,太子妃醒了。”
纪承渊闻言,紧锁的眉头松懈了些许,眼中闪过一抹安心。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
王德忙不迭地点头,“殿下放心,太子妃那边退热药和膝盖上用的伤药都是最好的,老奴还是按老样子安排下去的,无人知晓。有阳气极重的火灵芝入药,也定不会让太子妃的膝盖落下病根。”
“那两个嚼太子妃舌根的奴才?”
王德身子躬得更低了,“殿下放心,寻了错处,说她们对曲侧妃不敬,已经拔了舌头贬去浣衣局做苦役了。”
纪承渊点了点头,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眼前却闪过温明月单薄又倔强的身影,和清冷如皎皎明月的面容。
“这太子妃这次到底是遭了大罪。”
王德忍不住叹息,自家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以及太子妃为太子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却只能委屈太子妃。
纪承渊的眼神晦暗下来。
温明月对他的情意,他如何不知。
他又如何忍心看着曲清露那恶妇伤她。
只是如今朝中局势动荡,父皇身子危在旦夕,皇叔端王纪远峰手握重权,对皇位虎视眈眈,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若想顺利继位,就必须利用曲家。
稳住曲清露,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对曲清露情根深种,才能让曲家为他卖命。
等他顺利继位,趁着曲家和端王两败俱伤之际,彻底清算了曲家,到时候自然会好好补偿温明月。
他会立她为后,让她知晓他对她的心意,任她随意处置曲氏恶妇出气。
现在是委屈了温明月,但是温明月那么爱他,为了他数次出生入死,定然不会计较这些。
他的明月,他的卿卿,就该高悬在天际,让众人仰望。
忽地,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来报:
“太子殿下,曲侧妃那边出事了!”
纪承渊眉目不动,“哦?怎么了?”
小太监在门外回禀:“回殿下,有东宫属臣说曲侧妃对宫女拔舌实在太过有伤天和,曲侧妃一怒之下就要去训斥那几个属臣,结果走得太急,在花园摔倒,双膝重重磕在了青石板路上,鲜血淋漓。”
纪承渊的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对着阴影中复命的暗卫做了个手势。
做得不错。
想让她摔倒,东宫暗卫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
只是她的痛苦,如何抵得上温明月万一。
纪承渊的手无意识地摩挲手中的密信,随即将密信凑近烛光,看着火光吞噬纸张。
还有一个月,端王已经按捺不住了,打算在太子千秋宴上动手。
等他在那天解决了端王,便会把一切都告诉温明月。明月,成败在此一举,只有一个月了,你且等等我。

